作為《孫子兵法》十三篇中的第一篇,《計篇》提出了統攝全書的重要理論,堪稱全書的總綱。曹操解釋“計”的內涵道:“計者,選將、量敵、度地、料卒、遠近、險易,計於廟堂也。”可知此處的“計”,實即廟算,是指君臣在廟堂上的軍事戰略籌劃。

本篇一開頭便有攝人心魄的警句:“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強調了軍事學研究對於國家存亡、百姓生死的重大意義。而戰爭的勝負,在孫子看來,通過廟算是可以預知的。孫子將戰前廟算的主要內容概括為“五事”、“七計”。敵我雙方在社會政治、天時地利、將領素質、士卒能力、組織編製等諸多方麵的優劣情況,孫子認為必須一一考察,縝密分析,才能準確推斷未來戰場的勝負形勢。廟算是中國兵學理論史上最重要的戰略學概念,將其運用於軍事鬥爭,便成為戰爭決策者首先需要慎重落實的一環。“多算勝,少算不勝”,這個環節將關乎戰爭的最終結果,廟算的重要性因此被前所未有地凸顯出來。

在“五事”的排序中,“道”位居首位,孫子將其界定為:“道者,令民與上同意也。”戰爭與政治的關係,西方人到了十九世紀才由克勞塞維茨在《戰爭論》中明確揭示,所謂“戰爭無非是政治通過另一種手段的延續”,而《孫子兵法》此篇的“道論”卻在兩千多年前就將軍事鬥爭納入政治領域加以研究,充分顯示了孫子的遠見卓識。

除了“廟算”理論的構建外,孫子在本篇中還提出了一個重要的命題:“兵者,詭道也。”這是他對以往戰爭注重舊“軍禮”的一種變革與超越。春秋後期以降,兼並戰爭愈演愈烈,舊“軍禮”漸成虛設,詐術則大行其道。“兵者,詭道也”的命題,在為詐術“正名”的同時,也從軍事鬥爭原則的高度,強調了實施詐術的必要。孫子進而提出的“詭道十二法”,可謂戰勝敵人、爭取主動的十二條妙計,受到後世兵家的高度重視。

孫子曰:兵者,國之大事〔一〕,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二〕。

〔一〕兵者,國之大事:《左傳·成公十三年》曰:“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兵,本指兵器,此處指軍事、軍事學。

〔二〕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杜牧曰:“國之存亡,人之死生,皆由於兵。”趙本學曰:“宗廟社稷所係,故為大事。此首篇以計為始,孫子開卷輒致丁寧者,蓋欲其為君與將者不可不臧其謀也。”地,地區,地域,此處指思想領域。道,主張,思想,此處與“地”互文見義,亦指思想領域。或解釋為“途徑”、“政治”等。察,細看,考察,研究。

【譯文】孫子說:軍事學研究是國家的大事,它是關乎百姓死活、國家存亡的一個思想領域,不能不深入考察。

故經之以五事,校之以計,而索其情〔一〕:一曰道〔二〕,二曰天〔三〕,三曰地〔四〕,四曰將〔五〕,五曰法〔六〕。道者,令民與上同意也〔七〕,故可以與之死,可以與之生,而不畏危〔八〕;天者,陰陽、寒暑、時製也〔九〕;地者,遠近、險易、廣狹、死生也〔一○〕;將者,智、信、仁、勇、嚴也〔一一〕;法者,曲製、官道、主用也〔一二〕。凡此五者,將莫不聞,知之者勝,不知者不勝〔一三〕。故校之以計,而索其情,曰:主孰有道〔一四〕?將孰有能〔一五〕?天地孰得〔一六〕?法令孰行〔一七〕?兵眾孰強〔一八〕?士卒孰練〔一九〕?賞罰孰明〔二○〕?吾以此知勝負矣。將聽吾計,用之必勝,留之;將不聽吾計,用之必敗,去之〔二一〕。

〔一〕故經之以五事,校之以計,而索其情:曹操曰:“謂下五事、七計,求彼我之情也。”杜牧曰:“此言先須經度五事之優劣,次複校量計算之得失,然後始可搜索彼我勝負之情狀。”故,連詞,用在句首,表示轉入下一層論題,不譯。經,度量,衡量,研究。五事,指下文提到的“道”、“天”、“地”、“將”、“法”等五大要素。校,比較。漢簡本作“效”,效驗核對。計,計算。一說指下麵提到的“主孰有道”等“七計”。索,求索。

〔二〕一曰道:指軍事戰略的政治基礎。郭化若說:“《孫子》所說的‘道’的實際內容和含義是屬於我們今天所說的政治範疇的。也可以說‘道’就是政治。”

〔三〕二曰天:張預曰:“上順天時。”天,天時。

〔四〕三曰地:張預曰:“下知地利。”地,地利。

〔五〕四曰將:張預曰:“委任賢能。”將,將領。

〔六〕五曰法:張預曰:“節製嚴明。夫將與法在五事之末者,凡舉兵伐罪,廟堂之上,先察恩信之厚薄,後度天時之順逆,次審地形之險易,三者已熟,然後命將征之。兵既出境,則法令一從於將,此其次序也。”法,軍法。

〔七〕道者,令民與上同意也:張預曰:“以恩信道義撫眾,則三軍一心,樂為其用。”上,指國君。意,意願,意誌。

〔八〕而不畏危:漢簡本作“民弗詭也”,意謂百姓不違反君主的旨意。畏,當為衍文。危,通“詭”,意即違反,曹操訓為“疑”。

〔九〕天者,陰陽、寒暑、時製也:李澤厚說:“我以為要真正了解中國古代辯證法,要了解為什麼中國古代的辯證觀念具有自己特定的形態,應該追溯到先秦兵家。兵家把原始社會的模糊、簡單而神秘的對立項觀念如晝夜、日月、男女即後世的陰陽觀念多樣化和世俗化了。它既擺脫了巫術宗教的神秘衣裝,又不成為對自然、人事的純客觀記錄,而形成一種在主客觀‘誰吃掉誰’迅速變化著的行動中簡化了的思維方式。它所具有的把握整體而具體實用,能動活動而冷靜理智的根本特征,正是中國辯證思維的獨特靈魂,使它不同於希臘的辯證法論辯術,而構成中國實用理性的一個重要方麵。”李澤厚所論先秦兵家,其主要代表即《孫子兵法》。陰陽,指晝夜、陰晴等不斷更迭的自然現象。古代兵家有“兵陰陽”一派,《漢書·藝文誌·兵書略》概括其特征道:“順時而發,推刑德,隨鬥擊,因五勝,假鬼神而為助者也。”然而《孫子兵法》秉持實用理性態度,反對迷信鬼神,故而有別於“兵陰陽”理論。寒暑,指氣溫冷暖變化。時製,指春夏秋冬四時更替的自然現象。

〔一○〕地者,遠近、險易、廣狹、死生也:曹操曰:“言以九地形勢不同,因時製利也。論在《九地篇》中。”張預曰:“凡用兵,貴先知地形。知遠近,則能為迂直之計;知險易,則能審步騎之利;知廣狹,則能度眾寡之用;知死生,則能識戰散之勢也。”遠近,指戰場位置的遠與近。險易,指戰場地形的險阻與平坦。廣狹,指戰場地形的開闊與狹窄。死生,指地形上的死地與活地,活地指有利於攻守進退的地形,死地則與之相反。本書《九地篇》對“死地”明確界定為“疾戰則存,不疾戰則亡,為死地”,“無所往者,死地也”。

〔一一〕將者,智、信、仁、勇、嚴也:指將領應具備的五方麵的素質,即:智慧、威信、仁德、勇敢和嚴格。杜牧曰:“先王之道,以仁為首;兵家者流,用智為先。蓋智者,能機權、識變通也;信者,使人不惑於刑賞也;仁者,愛人憫物,知勤勞也;勇者,決勝乘勢,不逡巡也;嚴者,以威刑肅三軍也。申包胥使於越,越王勾踐將伐吳,問戰焉,曰:‘夫戰,智為始,仁次之,勇次之。不智,則不能知民之極,無以詮度天下之眾寡;不仁,則不能與三軍共饑勞之殃;不勇,則不能斷疑以發大計也。’”錢基博曰:“孫子論將有五才,若與克氏(克勞塞維茨)五者(智、勇、果敢、熱情、識力)之數相當。其實克氏所論之五者,孫子智、勇兩義足以盡之。而信、仁、嚴三義,則足以匡克氏之所未逮。獨其稱‘智’以冠五才之首,亦猶克氏以智為本之指也。顧孫子所以論將之用智者有二:一曰智足以知戰,二曰智足以愚士,則非參諸他篇不曉。”鈕先鍾說:“首先值得注意的是智、仁、勇三個字的排列,孫子所定的順序與孔子一致,隻是再加上信與嚴二字而已。……照邏輯來說,智者不僅能仁而且也必有勇,智實為仁、勇的先決條件。尤其是在戰爭的領域中,戰略本來就是鬥智,如果缺乏智計,很可能流於婦人之仁,匹夫之勇,而鮮有不敗亡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