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兩篇探討戰前廟算與戰時經濟的基礎上,本篇立足於“全勝”之說,揭示了戰爭的理想境界是“不戰而屈人之兵”。趙本學曰:“廟計已定,戰具已集,然後可以言攻。但攻人以謀攻為貴也,而不在於兵攻。以兵攻人者,決勝負於鋒刃矢石之下,縱能盡殺之,安能自保其盡無傷乎!以謀攻人者,老成持重,製勝萬全,攻期於無戰,不戰不殺而人自服耳。此《謀攻》所以次《作戰》也。”可知本篇的側重點是“謀”,是“謀攻”,而不是“兵攻”。如何運用高超的謀略取得“全勝”,是孫子探究的重點所在。
戰爭的最高境界是“全勝”,即所謂“全國為上,破國次之;全軍為上,破軍次之;全旅為上,破旅次之;全伍為上,破伍次之”。不通過直接的軍事對抗手段,卻能使敵人順心降服,這是孫子心向往之、並希望各國決策者極力追求的方向。“是故百戰百勝,非善之善者也;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上述表述出自本篇第一段的結尾,已成為《孫子》書中廣為傳誦的名言之一。英國現代軍事學家利德爾·哈特在《戰略論》一書中提出了著名的“間接路線戰略”,認為“最完美的戰略,也就是那種不必經過嚴重戰鬥而能達到目的的戰略——所謂‘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可知孫子的這一理論對利德爾·哈特戰略思想的深深啟迪。
為了凸顯謀略的重要地位,孫子還按照由高到低的順序,依次定位以下手段:“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為不得已。”最高級的是“伐謀”,次一等的是“伐交”,挫敗敵人的謀略與外交,這兩者是抵達“全勝”境界的重要途徑。聯係春秋時期的曆史實際,可知“不戰而屈人之兵”的理論,是從齊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等政治、軍事活動當中提煉概括出來的。齊桓公稱霸天下的地位,依托於齊國雄厚的國力與軍力造成的強大威懾,迫使其他諸侯不得不臣服。因此,孫子的“不戰而屈人之兵”,不是說軍隊可以放鬆提升實力的各項建設,更不是說將領可以忽視對攻城略地的戰法研究。孫子在提出了“全勝”理論的同時,提出了“十則圍之,五則攻之”等用兵法則,論述了將領對於國君與國家的重要作用,概括了國君因瞎指揮而導致的三種危害。文章最後提出了預測戰爭勝負的“知勝”說,在呼應並拓展“五事”、“七計”的同時,引出了孫子的又一不朽名句——“知彼知己者,百戰不殆”,經由毛澤東的借鑒與引申,這兩句話已遠遠溢出軍事鬥爭的疆域,在國內家喻戶曉,深入人心。
孫子曰:凡用兵之法:全國為上,破國次之〔一〕;全軍為上〔二〕,破軍次之;全旅為上〔三〕,破旅次之;全卒為上〔四〕,破卒次之;全伍為上〔五〕,破伍次之。是故百戰百勝,非善之善者也〔六〕;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七〕。
〔一〕全國為上,破國次之:曹操曰:“興師深入長驅,距其城郭,絕其內外,敵舉國來服為上。以兵擊破,敗而得之,其次也。”全,形容詞的使動用法,使完整,使全部。國,原指國都,此處指包括國都在內的城邑。破,擊破,攻破。
〔二〕軍:本義為駐屯,此處指古代軍隊的一個編製單位。商代西周時期軍隊的最高一級編製是師,但東周以來,軍逐漸成為各國軍隊的最高一級編製。《周禮》所記軍製是以12500人為軍,管仲所立軍隊編製的軍為10000人。
〔三〕旅:古代軍隊的一個編製單位。《周禮》所記軍製是以500人為旅,5旅為一師(2500人)。管仲所立軍隊編製的旅由10個200人的大“卒”組成,為2000人,直接由5個旅進為一個軍。
〔四〕卒:古代兵車編組的基本單位。《周禮》所記軍製以100人為卒,卒下包含4個兩(一兩25人),即左、前、中、後、右5輛兵車;管仲所立軍隊編製的卒由左、前、右、後4個“小戎”(兵車名,一小戎50人)組成。
〔五〕伍:古代軍隊最基本的編製單位。李零說:“古代各種軍隊編製都是從伍法起源,如10人製的什,25人製的兩,50人製的小戎或隊,100人或200人的卒,都是從伍進上去。伍可按前、中、後成‘列’,也可按左、中、右成‘行’,還可按左、前、中、右、後成方陣。這是決定古代隊形編製(陣法)的基本東西。《國語·齊語》:‘是故卒伍整於裏,軍旅整於郊。’其軍隊編製主要是由‘軍旅’和‘卒伍’兩層組成,‘卒伍’是在農村基層即閭裏一級編定,隻形成小的戰車組;而‘軍旅’是在郊即州鄉一級編定,已形成大的戰車群。《孫子》所述軍製可能與管仲所立軍隊編製相近。”
〔六〕是故百戰百勝,非善之善者也:賈林曰:“兵威遠振,全來降伏,斯為上也;詭詐為謀,摧破敵眾,殘人傷物,然後得之,又其次也。”
〔七〕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張預曰:“明賞罰,信號令,完器械,練士卒,暴其所長,使敵從風而靡,則為大善。”黃樸民說:“(孫子)對以往軍事傳統的理性評估的邏輯結論隻能是一個:‘必以全爭於天下。’而要做到這一點,最佳的途徑就是‘不戰而屈人之兵’。唯有如此,方可‘兵不頓而利可全’,實現‘善之善者’的最佳選擇。由此可見,孫子‘全勝’理論背後的曆史文化淵源,是他對以往戰爭經驗的抽象提煉,是他對用兵最高境界的孜孜追求。”“總之,對傳統的追慕與借鑒,構成了孫子兵學的理想境界:‘不戰而屈人之兵’;而對現實的清醒認識和運用,則創造了孫子兵學的實用理性:‘兵以詐立,以利動,以分合為變’。這是孫子‘全勝策’與‘戰勝策’之間的曆史與邏輯的統一,也是孫子本人在軍事問題上理想追求和實際操作間的統一。”
【譯文】孫子說:用兵的一般規律是:使敵人城邑完整地向我們投降,我們不戰而勝,這是上策,攻破敵人的城邑而取得勝利,這是下策;使敵人的一個軍完整地向我們投降是上策,擊破一個軍則為下策;使敵人的一個旅完整地向我們投降是上策,擊破一個旅則為下策;使敵人的一個卒完整地向我們投降是上策,擊破一個卒則為下策;使敵人的一個伍完整地向我們投降是上策,擊破一個伍則為下策。所以,百戰百勝,不算是高明之中最高明的;不經交戰而使敵人屈服,才是高明之中最高明的。
故上兵伐謀〔一〕,其次伐交〔二〕,其次伐兵〔三〕,其下攻城〔四〕。攻城之法,為不得已〔五〕。修櫓轀〔六〕,具器械〔七〕,三月而後成;距〔八〕,又三月而後已。將不勝其忿而蟻附之,殺士三分之一〔九〕,而城不拔者,此攻之災也。
〔一〕上兵伐謀:朱軍說:“伐謀的實質就是對敵人正在計劃中或剛剛開始進行其謀劃時,便能窺破其謀,揭穿其謀,破壞其謀,借以實現己方的政治目的。”上兵,指最高級的軍事手段。伐,破壞,挫敗。
〔二〕其次伐交:朱軍說:“‘伐交’,是針對敵方營壘(集團)展開外交、聯絡、分化瓦解工作,爭取敵之盟國保持中立或站到自己方麵來,使其陷於孤立而最後消滅之。”交,外交。一說指交合,兩軍對峙示威。
〔三〕其次伐兵:李筌曰:“臨敵對陣,兵之下也。”伐兵,指戰勝敵人的軍隊。
〔四〕其下攻城:張預曰:“夫攻城屠邑,不惟老師費財,兼亦所害者多,是為攻之下者。”
〔五〕攻城之法,為不得已:張預曰:“攻城則力屈,所以必攻者,蓋不獲已耳。”
〔六〕修櫓轀:修,製作,製造。櫓,即樓櫓,又稱“樓車”、“巢車”,一種攻城器械,車上建有沒有覆蓋的望樓,以觀察敵情。或指用藤革等材料製成的大盾牌。轀,也是一種攻城器械。杜牧曰:“轀,四輪車,排大木為之,上蒙以生牛皮,下可容十人,往來運土填塹,木石所不能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