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軍”在現代軍語中,意即“軍隊進行訓練或執行任務時從一個地點走到另一個地點”,而本篇篇題的含義卻與此有別,指的是行軍過程中的“處軍”。“處軍”,指的是軍隊在不同地形條件下的作戰、駐紮與宿營。趙本學曰:“行軍者,軍行處境須知之事也。次舍之處,則有水澤山陸之不同,經由之路亦有坑塹險阻之不一,果何擇而何避乎?軍行見敵,敵人則有動靜進退之跡,有障蔽疑似之計,有治亂虛實之形,果何覘而何察乎?處軍不得其法,相敵不得其情,皆有敗衄之禍。《孫子》此篇專載其事,上言處軍,下言相敵,周悉詳盡,無複餘蘊矣。”張預曰:“知九地之變,然後可以擇利而行軍,故次《九變》。”則指出了本篇與《九變篇》在內容上的前後銜接。
本篇前兩段談“處軍”。孫子依次分析了在山地、江河、鹽堿地和平地等四種地形下的“處軍”原則,均蘊含著充分利用各種“地利”以達到“致人而不致於人”的旨歸。作者還從軍需供應與衛生防疫的角度,論證“處軍”時為何需遵循“好高而惡下,貴陽而賤陰”的原則。士卒身體的健康與否,亦直接關乎作戰成敗,因而將帥需掌握衛生保健的基本知識,才能正確“處軍”以使“軍無百疾”。
作者還提出了我軍必須快速離開的“六害之地”——“絕澗、天井、天牢、天羅、天陷、天隙”,並提醒將領途經“險阻、潢井、葭葦、山林、蘙薈”之地,需小心謹慎,認真搜索,以防敵人伏兵的襲擊。本篇第三段談“相敵”,一共舉出了三十二種“相敵”之法。“相敵”,即偵察與判斷敵情。受軍事科技水平所限,孫子時代的人們觀察敵情主要依靠眼耳,但這看似原始的“偵察工具”,仍能獲知各種敵情,高明的將帥透過表象而抵達本質,便能掌握敵人的作戰意圖、戰略部署、士卒心理、官兵關係等,從而因勢利導,因敵製勝,在充分“知彼”的前提下戰勝敵人。在而今高科技的武裝下,偵察工具早已擺脫了孫子時代的原始簡陋,但三十二種“相敵”之法所貫穿的“知彼知己,百戰不殆”的思想宗旨,以及透過現象看本質的思辨方法,仍極具價值,永不過時。
本篇最後一段提出的一些觀點,也閃爍著作者睿智的光芒。如“兵非益多也”,提出兵員並非多多益善,質量建設常比擴充數量更重要,在吳如嵩看來,這堪稱“我國最早提出的精兵思想”。又如“令(應作“合”)之以文,齊之以武”,提出在治軍方麵應“文”、“武”兼用,不可偏廢。劉慶評價這一原則道:“這一思想比單純鞭笞殺戮的強製性方法要進步,且與崇尚‘中庸’之道的中華民族文化相吻合,故幾千年來一直被兵家奉為治兵準則。古代兵書《吳子》提出的‘總文武,兼剛柔’的將帥素質要求,近代兵書《曾胡治兵語錄》中蔡鍔的評語說‘帶兵如父兄之帶子弟一語,最為仁慈貼切。能存此心,則古今格言,千言萬語,皆可付之一炬’,都可以看成是對這一思想的發展。”指出了“文”、“武”並用的治軍原則對後世兵家的深刻影響。
孫子曰:凡處軍、相敵〔一〕:絕山依穀〔二〕,視生處高〔三〕,戰隆無登〔四〕,此處山之軍也。絕水必遠水〔五〕;客絕水而來〔六〕,勿迎之於水內,令半濟而擊之〔七〕,利;欲戰者,無附於水而迎客〔八〕;視生處高〔九〕,無迎水流〔一○〕,此處水上之軍也。絕斥澤,惟亟去無留〔一一〕,若交軍於斥澤之中,必依水草而背眾樹〔一二〕,此處斥澤之軍也。平陸處易〔一三〕,而右背高,前死後生〔一四〕,此處平陸之軍也。凡此四軍之利〔一五〕,黃帝之所以勝四帝也〔一六〕。
〔一〕凡處軍、相敵:“處軍”與“相敵”是本篇前三段的關鍵詞。吳九龍解釋“處軍”道:“指在各種地形條件下,軍隊行軍、戰鬥、駐紮的處置方法。”相敵,偵察敵情,判斷敵情。
〔二〕絕山依穀:曹操曰:“近水草利便也。”張預曰:“絕,猶越也。凡行軍越過山險,必依附溪穀而居,一則利水草,一則負險固。”
〔三〕視生處高:杜牧曰:“言須處高而麵南也。”視,看。生,這裏指向陽的地帶。處高,居高,居於地勢高的地帶。
〔四〕戰隆無登:曹操曰:“無迎高也。”杜牧曰:“言敵人在高,我不可自下往高,迎敵人而接戰也。”隆,高,這裏指高地。登,攀登,這裏指仰攻。
〔五〕絕水必遠水:張預曰:“凡行軍過水,欲舍止者,必去水稍遠,一則引敵使渡,一則進退無礙。郭淮遠水為陳,劉備悟之而不渡是也。”絕,橫渡。
〔六〕客絕水而來:客,指前來進攻的敵軍。
〔七〕勿迎之於水內,令半濟而擊之:張預曰:“敵若引兵渡水來戰,不可迎之於水邊,俟其半濟,行列未定,首尾不接,擊之必勝。”
〔八〕欲戰者,無附於水而迎客:郭化若說:“附水,照現在的軍語說:就是‘直接配備’,即把防禦的軍隊緊靠河邊配置,可以直接箭射渡河中的敵兵,以阻止敵軍渡河。如果想放敵人過河再打,就不要‘附水’,而作‘後退配置’,讓出一定的地方讓敵人渡河過來,等過了一半而後迎擊它。……(孫子)從‘半濟而擊之利’的思想出發,提出‘欲戰者,無附水而迎客’,實際上就是今天所說的‘後退配備’。這就是他高明的地方。”
〔九〕視生處高:曹操曰:“水上亦當處其高也。前向水,後當依高而處之。”
〔一○〕無迎水流:杜牧曰:“水流就下,不可於卑下處軍也,恐敵人開決,灌浸我也。上文雲‘視生處高’也。諸葛武侯曰:‘水上之陳,不逆其流。’此言我軍舟船亦不可泊於下流,言敵人得以乘流而薄我也。”
〔一一〕絕斥澤,惟亟去無留:陳皞曰:“斥,鹹鹵之地,水草惡,漸洳不可處軍。”亟,趕快,迅速。去,離開。
〔一二〕若交軍於斥澤之中,必依水草而背眾樹:張預曰:“不得已而會兵於此地,必依近水草,以便樵汲;背倚林木,以為險阻。”交軍,指兩軍交戰。
〔一三〕平陸處易:杜牧曰:“言於平陸,必擇就其中坦易平穩之處以處軍,使我車騎得以馳逐。”平陸,指平原地帶。易,指平坦之地。
〔一四〕而右背高,前死後生:死、生,分別指低地與高地。《淮南子·墬形訓》曰:“高者為生,下者為死。”張預曰:“雖是平陸,須有高阜,必右背之,所以恃為形勢者也。前低後高,所以便乎奔擊也。”
〔一五〕凡此四軍之利:李筌曰:“四者,山、水、斥澤、平陸也。”張預曰:“山、水、斥澤、平陸之四軍也。諸葛亮曰:‘山陸之戰,不升其高;水上之戰,不逆其流;草上之戰,不涉其深;平地之戰,不逆其虛,此兵之利也。’”李零說:“《孫子》論地,不是講純自然的‘地’,而是和‘人’有關的‘地’。每篇的講法都不一樣,主要是人的活動不一樣。它講地,主要有三種講法:一和行軍有關,最具體,有地形、地貌,如本篇的‘四地’,就是這樣。一種和作戰有關,則隻講地勢,主要是遠近、險易、廣狹、高下這一套,如下一篇的《地形》就是講地勢。一種是綜合的講法,側重的是區域,是更大的空間概念,講如何帶領士兵,從本國開進敵國,由表及裏,由淺入深,如後麵的《九地》,就是側重區域。”
〔一六〕黃帝之所以勝四帝也:曹操曰:“黃帝始立,四方諸侯無不稱帝,以此四地勝之也。”李零說:“中國古代帝係傳說有代表各族姓所出的太皞(伏羲)、少皞、黃帝、炎帝、顓頊等。……據《黃帝伐赤帝》,黃帝勝四帝是靠‘右陰,順術,倍衝’,應即左前為陽、右背為陰的處軍之法。”黃帝,傳說中的華夏民族始祖,又稱軒轅氏。四帝,泛指炎帝、蚩尤等周邊部落的首領。
【譯文】孫子說:概括說來在不同地形條件下指揮部隊與觀察敵情要遵循的原則是:行軍經過山地,要靠近山穀;駐紮時要選擇向陽的高地;與地勢高的敵人作戰,我軍不可采用仰攻,這是在山地指揮部隊時要掌握的原則。我軍渡過河流後,一定要在遠離河流的地方宿營;敵軍渡水來進攻,不要在水上與敵人迎戰,要等敵人渡過一半再出擊,這才有利;要想與敵決戰,不要貼靠水邊抗擊敵人;我軍要處於江河的上遊,不要駐紮在江河的下遊,這是在水邊指揮部隊時要掌握的原則。部隊經過鹽堿沼澤地帶,應迅速離開,不要停留;如果與敵軍在鹽堿沼澤地帶交戰,必須依傍水草而背靠樹林,這是在鹽堿沼澤地帶指揮部隊時要掌握的原則。在平原地帶應選擇平坦之地安營紮寨,部隊的右麵和背麵為高地,前為低地後為高地,這是在平原地帶指揮部隊時要掌握的原則。以上四種“處軍”原則的好處,是黃帝戰勝四帝的原則所在。
凡軍好高而惡下〔一〕,貴陽而賤陰〔二〕,養生而處實〔三〕,軍無百疾,是謂必勝〔四〕。丘陵堤防,必處其陽,而右背之〔五〕,此兵之利,地之助也〔六〕。上雨,水沫至,欲涉者,待其定也〔七〕。凡地,有絕澗、天井、天牢、天羅、天陷、天隙〔八〕,必亟去之,勿近也。吾遠之,敵近之;吾迎之,敵背之〔九〕。軍行有險阻、潢井、葭葦、山林、蘙薈者〔一○〕,必謹覆索之,此伏奸之所處也〔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