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夏釀(5)(2 / 2)

鄭燮接過玉佩,對著窗戶的光亮仔細端詳,果然就見那圓柱體上,鐫刻著一枝竹子,還題寫有一副對聯:

“清寒直入人肌骨,一點塵埃住得無。”

行草結合,甚是流暢。

“對聯怎麼樣?既是在誇我這玉佩質地,也是在頌你鄭燮人品藝格。你同你的字畫在我金農的心中,就是如此上乘。”

鄭燮聽得感動,慌亂中竟說:

“我可沒有那麼高潔!不過是生於崖縫中的一棵孤竹,歪歪扭扭,有心向上,又不屑攀附。‘清寒’倒也罷了,‘無塵’實在不敢。”

金農聽得,哈哈大笑。他不由分說,把那玉墜向著鄭燮的脖子上一戴,拉拉正說:“老弟,再別貧嘴啦,還有這個翡翠平安扣,也交與你了,好送那心愛的童子留念。”

鄭燮聽得臉先一熱。心想,這個家夥,想得可真周到。鄭燮與金農,兩人平日的投緣,說白了與這難以啟齒的共同嗜好不無關係。在眾人眼裏,兩個貪杯之人,除了舞文弄墨,就是喜好於歡樂場中,周旋於歌妓與童子之間。因此在鄭燮的心中,也會覺得自己總是那樣的不潔,甚至是齷齪。

“我說板橋賢弟,你不要因為這‘好色’而有絲毫的自責。”金農接過鄭燮沏好的茶,喝一口,打趣地說,“好色乃人之常情,從古到今,從皇上到百姓,概莫例外。隻要他是個男人,他就會愛女人,不愛女人,也會喜歡童子,你說是也不是?更何況在你,對於風月場中的逢場做戲與純情的愛慕是截然分開的。不然,你的詩詞韻致,就不會那樣的高妙,其中那麼多癡情的女子,包括對於繼母、妻子的思念與歉疚,還有對於侍童的深切懷戀……”

鄭燮聽得,不由又是感動,更加覺得金農老兄讀懂了自己。在感情這件事上,他曆來是嚴肅認真,就像對待藝術的追求。這出自內心的癡情,浸潤了他的詩詞文章,也蘊含在書畫之中。相比之下,歡樂場中的癡情狂放,就像老酒,喝了使他沉醉,但並不爛醉。在沉醉中排解苦悶也填補了空虛,更激發了他的創作激情與生活勇氣。

“我就是一個無憂無慮的流浪人,足跡遍及九州四方,我喜歡在舟船中起居,終歲在深山古廟中生活,或是在簡陋的旅店中度日,我可以遠離妻、妾,但是對龜、鶴、貓、狗卻十分歡喜,更喜好攜伴心儀的童子。我把他們養在身邊,讓他們伴我度過漫漫長夜與寂寞旅途。”

這是金農酒後時常講的一段老話,鄭燮不知聽過多少遍了。可今天聽起來,卻依然感到新奇有趣。這就看得出他們二人性格的不同來。一個自信、樂觀又豪爽,一個自負、多愁且善感。冬心對自己的言行從來是滿意的,而鄭燮卻總是覺得自己不行,他對自己的生活和事業似乎更加挑剔又不無悲觀。

“今晚去獅子樓吃狗肉吧,我來做東。”醉中的金農鄭重發出了慷慨誠摯的邀請。

鄭燮還有什麼話說?隻有從命了。金農早已約好了田順郎、陳蠻子兩位,當然也少不了彈琴助興的漂亮歌妓。誰都知道金冬心足跡所到,永遠都有一群男童服侍左右,他們稱他為先生,其實既是他的學生童仆,更是他的情感上的戀人。他們跟隨著他,終日圍繞著他。他們的性格各有不同,也各有自己的技藝、專長。因此,他們擁簇在他的四周,路途上是一個旅行的團體,居住下來就是一個生產和演藝的班子。這在感情上,給他莫大的慰藉,在經濟上也成為不可缺少的支持。大家齊心協力,自食其力。鄭燮對金農的言行做派心領神會,甚至不無豔羨,可謂是情投意合、視為知己。

這一晚,鄭燮卻是怎麼也樂不起來。他喝著酒,平日喜好吃的狗肉卻一口也咽不下去。隻是含著眼淚,反複地吟著自己的《七歌》,如泣如訴地喝了一肚子的悶酒,早早就醉得不省人事。直到被人送回寺院,還是嘔吐不止。害得金農與田順郎陪了他整整一夜。他在痛苦的昏睡中,感到自己又回到了老家興化,又去看望陸先生。還同往常一樣,他故意借口請陸先生寫字,他老人家的行草可謂筆走龍蛇,遒勁灑脫,遠近聞名,是鄭燮很喜歡的。先生照例是為難地搖搖頭欲言又止,照例是那一副尷尬的樣子。但是最終還是說出了原委。早有預料的鄭燮便到就近的那家小酒館中贖回了先生的毛筆和硯台,可是當他再回到那四壁空空的茗艼堂中,先生卻躺在椅子上,就像睡著了一樣……再也喚他不醒!

十二

“陸先生!陸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