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燮急切地呼喚,可是先生終是沒有回應……鄭燮伏在先生的腳下,哭得滿臉是淚……等他蘇醒過來,方知是場噩夢,卻見金農老兄正伏在自己麵前,為自己拭淚。
陸震,字種園,興化人,康熙間諸生。鄭燮很小的時候就聽父親講,陸先生一生清貧,一生耿介。人稱少年負才氣,傲睨狂放,不為齪齪小謹,年輕時原本有機會步入仕途,隻是因為淡泊名利、討厭製藝,才毅然放棄機會而一心鑽研古文辭及行草書法。
鄭燮最為欣賞的,是陸先生那真正的名士風範:遠離浮華、甘於寂寞清貧。對現實的卑微與困頓,永遠都是抱著幽默風趣的態度,真正是淡泊名利、笑談人生。而對於他的飲酒嗜好,鄭燮也最能理解。一個貧窮與孤獨的讀書人,“何以解憂?唯有杜康。”陸先生的嗜好與曹操的理念,對於鄭燮一生的好酒,也不能說沒有影響。隻不過在他看來陸先生心頭這一個“憂”字,而是放大了超脫了的名士之憂、人文情懷。
陸老師詩詞雙絕,行書和草書也是非同尋常。在鄭燮看來,大有懷素更加王鐸的風采。法度謹嚴而狂放不羈。先生每每酒後,才可操筆揮灑。點畫之間,聽風沐雨,甚是瀟灑。癡情所至,筆墨生輝,疾徐抑揚,令人目瞪口呆。先生書法雖妙,但從不招搖出售,於是君子固貧也。隻是迫於好飲盛情,特別是遇見摯友,早忘了囊中羞澀,忘情之際,牽著人家走進酒肆,一頓豪飲暢談,臧否古今人物,歎息前朝今世,懷念過往英雄……等到盡興要結賬了,摸摸口袋才知分文無有。這可怎麼辦呢?隻得脫下長衫,抱歉地一笑,交與酒家抵押酒錢,下次沒了長衫幹脆就將心愛的文房四寶抵押。鄭燮因此沒少替先生開賬贖物。當然陸先生自己對於這樣的處境,多是麻木處之,偶有不平之鳴,也隻是見諸詩詞而已。比如:“吾輩無端寒至此,富兒何物肥如許!”豈隻是自我的排遣,充滿窮困階層與被統治民族的激憤。在鄭燮看來,陸先生同父親一樣,表麵上看,他們對於饑寒困頓的生活隻有輕歎與無可奈何的苦笑,似乎很少抱怨,但是他們的內心,卻是聚集著深深的憤懣。他們的行為,消極順應中暗含著積極的反叛。他們同普天之下的漢族讀書人一樣,同是生長在前朝後世夾縫中的一輩。一個令人失望的朝代在戰火烽煙中,在兵荒馬亂中逝去,而新的朝代,新的統治者,卻不是人們所希望的。如此這般,就是沒有入關者鐵蹄踐踏與屠殺警示,沒有那些牽連眾多的文字獄,人們在心理上,似乎也是無法真正接受這野蠻對文明的統治。於是,夾縫之中的讀書人,就像黑屋子中的覺醒者,當別人都在昏昏沉睡,他們少數的人卻睜大了眼睛恪守著自己的文化根脈,同時也就伴隨著更大的痛苦。這些默默忍受的覺醒者表現出的並非文天祥式的凜然氣節,但這無聲的忍受,世代相傳的宗法精神,就像未曾蔓延的火種,那充滿希冀的堅韌與頑強,正是統治者寢食不安之根源。鄭燮思忖著,再次感受到了自己命運同父輩的雷同。同樣地處在這社會的夾縫中,同樣地忍受著窮困,而同樣感到了那巨大而永不鬆懈的吸引與壓力。
孤塚狐穿罅,對西風招魂剪紙,澆羹列鮓。野老為言當日事,戰火連天相射,夜未半層城欲下。十萬橫磨刀似雪,盡孤臣一死他何怕,氣堪作,長虹掛。難禁恨淚如鉛瀉,人道是衣冠葬所,音容難畫。欹仄路傍鬆與柏,日月行人係馬,且一任樵蘇盡打。隻有殘碑留漢字,細摩挲不識誰題者,一半是,荒苔藉。
這是陸先生的詞《賀新郎·吊史閣部墓》。可謂一闋淒婉蒼涼,寫盡了英雄末路、人間悲情。如今詞人已去,風嘯猿啼般的慘烈淒厲猶縈在耳。如此癡情忘我的懷古之作,往來古今,又有幾人作得?嗚呼,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鄭燮在心中一遍又一遍默誦著陸先生那雄渾蒼涼的詞句,感到了一股英雄豪氣在心底萌發出來。這哪裏像是出自一位風燭殘年的老人肺腑。如今詩人是油盡燈滅,可那淩厲寒風中鬆柏般挺立的身影,仍然孤傲挺拔。老人麵對著荒野中這一抔黃土,一座傳說中埋葬著民族英雄史可法將軍衣冠的荒塚和那無法辨認的鐫文殘碑,點燃祭奠的香火紙錢。於是,那紙灰飛旋,雲煙繚繞,思緒綿綿,悲淚漣漣……鄭燮想象著那感人的一幕,不知不覺,連自己也陷入了癡迷悲傷之中。不覺間淚水早已是掛在臉上。他才意識到,陸老夫子周身戰栗、須發飄抖,這哪裏是在懷念和祭奠古人,而是麵對荒塚孤忠之靈,悼念著祖先的業績、逝去的故國,也惜別著即將離別的人世。這或許就是他人生的謝幕之作。就內心世界而言,他老人家,真可謂活得有誌,死得壯烈!至此,鄭燮心中的豪氣,早已是充盈全身,重新點燃起了生命的熱情與希望的燈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