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夏釀(6)(2 / 2)

適才醉夢之中的悲情依舊揮之不去。鄭燮就尋思著,要為過世的陸先生做一點兒事情,比如,在他的墳前立一塊墓碑,再動員師兄弟們,編輯刻印一本他老人家的詩集,以流傳後人。

十三

一年之後,又是同樣的揚州,又是同樣的燈火通明的酒樓包間,穿著入時的田順郎、陳蠻子顯得更加俊氣、聰慧。在歌聲繚繞、醉意蒙矓中,鄭燮酒後的風趣、幽默與憨癡狂放,照例就成為那些歌妓、男童們青睞圍繞的重點。隻是晚宴開始不久,他們還顯得有些拘謹。因為他們情知,還不到冬心和板橋心中喜樂膨脹的時候。更不能取出箋紙或紈扇,求板橋先生畫蘭石或風竹,求冬心先生題字作跋。他們雖然年紀輕輕,但不少人已經在這江湖風塵中滾打了不少的時日,懂得如何應付和取悅於這些精靈靈又傻乎乎的讀書人、藝術家。他們知道這些儒雅癡情的人不像那些無情的鹽商富賈,兜裏雖然沒有多少銀錢,但他們的財富是那一顆聰明的腦袋與那一雙靈巧的手。隻要他們高興起來一揮動,寫幾個字,畫一幅小品,那就是銀錢,就是有些個鹽商富賈們掏錢卻也得不到的寶貝。就像古董古玩一樣,都是一些值得珍藏的寶物。於是他們中的貪財者眼睛總是一刻不停地盯著他們的臉和手。

好久沒有這樣放縱熱鬧了。鄭燮終於暫時忘記了一切的痛苦和困頓的生計。他笑著、飲著、彈著、唱著,又恢複了以往的狂狷。

一旁的金冬心看著,心裏別提有多高興。他同樣地開懷暢飲、掀髯大樂。看到鄭燮忘情的樣子,他更是得意起來。整整一年了,這位癡情的老弟,終於恢複了常情。於是便隨著鄭燮的琴律用他濃重的仁和腔,唱開了他那除了自己誰也聽不懂的幽默小曲兒來,逗得年輕人大笑不止。他自己卻表演得很認真。宴樂至此,達到了高潮。

鄭燮醉了。但並非是酩酊大醉,而是飄飄欲仙的陶醉。他站起身,高聲地喊著:

“佳人才子們,快……拿文房四寶,我……我板橋鄭燮要寫詩、作畫給……給你們……”

他左手端著酒杯,不停地喝著,右手操起毛筆,在歌妓童子們事前早已備好的絲帕絹扇與名貴宣紙上瀟灑自如地飛動。他滿臉透著興奮的紅光,嘴裏還之乎者也念念有詞。胸中更是心花怒放,感到自己的才華就像是日月經天、江河行地一般不可阻擋。心想隻有與金農老兄一同喝酒,才能夠喝到這個份兒上。

此時的金農,也喝得滿臉紫紅。他挽著陳蠻子的手,安靜地坐在一旁,笑眯眯地看著鄭燮,就像在欣賞雜技表演,又像是觀摩江湖絕技。那種發自心底的真誠的欣喜,透著對朋友的器重與賞識。他的姿態與表情,顯然是對鄭燮的極大慫恿。使他更加地肆意狂放,更加地有恃無恐、酣暢淋漓。

鄭燮喝著,寫著,畫著。那一邊,陳蠻子伺候著金農為鄭燮的新作題字蓋印。這伶俐敏捷的陳蠻子,顯然是經過了嚴格的培訓,二人配合得天衣無縫。田順郎也在一旁伺候著。鄭燮是一幅接一幅地畫,金農老兄則一幅接一幅地題寫。二人是毫不吝惜,毫無保留。歌妓童子們紛紛地包圍著他們。事先預備好的紙張絲巾用完了,就臨時買來宣紙要他們畫,要他們題。他們是來者不拒,個個滿足。鄭燮心裏明白,這也是金農老兄有意對童子們的一片心意,自己得給朋友帶足了麵子。

漸漸地,他感到了雙腳不穩,像要飄浮的感覺。筆也是有些不聽使喚,畫麵更開始隨著變形模糊。他的腦子裏,開始閃現出那些相繼去世的親人,生母、繼母、爺爺、父親、陸先生……那一張張熟悉親切的麵孔,呈現在曆史的創傷、煙雲之上,與種種的人物重疊幻化,演繹出人事更替的流動畫麵……他感到了自己在夢中。他嘴裏囁嚅著:“揚州,自古你就是一場夢呀。多少年了,才子佳人們向往著揚州,留戀著揚州……然而再好的宴席,終免不了曲終人散,曲終人散呀!”接下來,便是淒厲的號啕大哭。鄭燮終於醉倒在獅子樓上。他含糊淒厲的呼喊中,唯有金農聽得出,他是在吟誦自己的《七歌》。有人說,《七歌》是鄭板橋青年時代的結束,是他逃避現實,時常醉倒聲色場中日子的終結。其實,這一組傳記式的哀歌,卻又是他未來人生的一個不祥的前奏,預示著更加複雜而艱難的生命之旅,正在等待著他的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