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也許就是這樣公平:有不幸與悲傷,也就有寬慰與喜樂。可惜人們往往記住悲傷而很容易就忘記了喜樂。犉兒,鄭燮給自己的兒子取這個名字,是希望鄭家的後代能夠改換門庭,做一點兒實在的事情振興家業。阿叔當初給兒子取名墨兒,顯然是希望他繼承書香門第的香火吧。這與鄭燮的想法顯然是不盡相同的。總之,鄭燮與阿叔,都把複興這個日趨衰微的家族的希望寄托於後代。這是孤獨無奈者的心理,但又是不屈服於命運的掙紮。墨兒的出生為鄭家增添了一條根脈。連鄭燮也感到不再像從前那樣孤單。他每次回到家中,凡給兒女們帶的好吃的東西,首先都要送給墨兒一份。墨兒見了他這個堂哥,也是格外親熱。隻可惜嬸娘奶水不濟,這孩子從小營養不良。眼瞅著已經五六歲的人了,還是那樣瘦弱。他瞅著總是那麼沉默寡語、弱不禁風,實在令人擔憂。但是鄭燮反過來又想,這也許是老天的關照,不希望這孩子過於的聰明伶俐,像自己這樣,要讀那麼多的書,操那麼多的心,吃那麼多的苦頭,招那麼多的是是非非。在鄭燮看來,墨兒的沉默仁順,也許是一種消災免難的福分。
堂弟墨兒是體格單薄,自己的兒子犉兒也是同樣的體格單薄。兩個孩子年齡差不多,時常在一起玩耍,竟像雙胞胎兄弟,加之一樣的膽怯木訥、沉默弱羸,看著實在令人擔憂。顯然,犉兒的性格並不像父親那樣倔強剛烈,而是像他的母親。鄭燮在家中看到這一切,心中的不快就越發地加重。家務的操勞與兒女的拖累,使得妻的身體也是越發得瘦羸。鄭燮對於這個家的未來便充滿了擔憂甚至還有些恐慌。
當初料理完父親的喪事,家中除了那些藏書,就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如今那些幾代人積攢下的古書,也賣得所剩無幾。鄭燮麵對父親書房中空空呆立的書架,就感到說不出的愧疚難受。今後的日子該如何度過?
對鄭燮而言,教書畢竟是又一件痛苦的事情。常言道,家有半鬥糧,不當孩子王。寄人籬下的感覺自不在話下,單是自己這天生喜好自由的性格就受不了那許多的約束。一天到晚的鄉鄰、家長、學生,隨處都是監督的耳目,令他時時如芒在背,渾身不適。對於鄭燮而言,不得飲酒,不得狂放,不得出遊,不得任性閑適,那就無異於捆綁了手腳,窒息了呼吸,這樣的日子與囚犯還有什麼區別?
半饑半飽清閑客,無鎖無枷自在囚。
這是他自己對教書生涯的概括。
一日飯後,大家坐在屋裏喝茶聊天,又講到了未來的打算。阿叔勸鄭燮踏踏實實回興化來教書。鄭燮半晌無話。阿叔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便勸他說:“回來教書也有好處呀,就是可以守著妻兒,不至於使他們孤獨。”
老人家說著,很疼愛地望了一眼自己懷中的墨兒,兒子也親熱地看著父親。一邊立著的犉兒則很羨慕地望著自己的玩伴,目光裏閃著淚花。鄭燮心中一怔,可不是,孩子與自己畢竟是生疏了。於是他也趕緊把兒子攬在了懷中。事實是他不召喚,孩子就不會主動到他身邊來,更不用說那樣親昵地依偎在懷中。這令他心中很是傷感,畢竟是親骨肉呀。可是他還是不能甘心再過那已經煩膩了的教書匠的日子。
“回來吧,一邊教書,一邊還可以賣畫、讀書備考。”
阿叔說得也是,可是真要回來教書,字畫也就很可能從此荒廢。因為藝術創作是需要閑適狂放的,藝術家需要扮演的是另外一種角色。最終,鄭燮還是聽從了阿叔的奉勸,屈從了現實壓力,回到興化教書。從此委曲求全,過著縮手縮腳的日子,他於難言的痛苦中沉吟《自遣》:
嗇彼豐茲信不移,我於困頓已無辭。束狂入世猶嫌放,學拙論文尚厭奇。看月不妨人去盡,對花隻恨酒來遲。笑他縑素求書輩,又要先生爛醉時。
可以想見,一個天性狂放、才華出眾、文思敏捷的詩人畫家,為了生計卻要“束狂”、“學拙”,甚至連“看月”、“對花”也要回避世俗,可見鄭燮當時的苦悶委屈到了何等的地步。這期間為了排解胸中不爽,鄭燮於來年初春,由水路乘船到就近的海陵遊玩。本想著麵對碧水藍天,還有兩岸桃紅柳綠會使自己心情好轉,不料想當他迎風站立船頭,卻感到揮之不去的清冷孤獨。眼見這春秋時期古老吳地許多的文物古跡,竟然沒有引發他的興趣。他站在海陵城外高高的山丘上,望著遠處浩淼的大海,竟然感受不到一點兒詩意的衝動。苦悶的心情破壞了詩人遊山玩水的興致。由於盤資不濟,夜晚,他隻能借住在城中彌陀庵中。好在與住持梅鑒上人一見如故,徹夜長談,從此交為摯友。這也是他此次海陵遊曆的最大收獲,唯一值得記憶的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