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鄭燮回到興化教書,與發小兒好友顧萬峰有了更多的交往,也是很大的安慰。這一時期的顧萬峰,也已經不是當年的才子少年。孤獨困頓的生活,釀成了他的孤僻。他不屑攻讀舉子,整天把自己埋在故紙堆中,嗜古成癖。好在詩才猶佳,且文思敏捷。時人評其詩乃“綿邈滂沛,清峭淒厲”,可謂鬼才。書法同樣也是出入魏晉,碑帖兼容,法無定規,自成氣象。常居興化的顧萬峰,傲然目中無朋,唯同李鱓、鄭燮過往尚密。特別是桀驁不馴的鄭燮,更與他同病相憐。二人時常對飲暢敘,甚是投緣。萬峰錐處囊中,鋒芒自現,偶然出遊,所遇公卿名士,莫不折服。就是這樣一位好友,他卻要遠行山東,充當門客幕僚,這使得鄭燮豔羨不已。他既替朋友高興,又為自己難過,心情複雜,倍感空落。在送別顧萬峰的宴會上,鄭燮喝多了。恰巧顧兄索字,他長歎一聲,即興揮毫,留下一首思緒馳騁又不無自責的《賀新郎》:
擲帽悲歌起,歎當年父母生我,懸弧射矢。半世銷沉兒女態,羈絆難逾鄉裏。健羨爾蕭然攬轡,首路春風冰凍釋,泊馬頭浩渺黃河水,望不盡,洶洶勢。到看泰岱從天墜,矗空青千岩萬嶂,雲柔月洗。封禪碑銘今在否?鳥跡蟲魚怪異,為我吊秦皇漢帝。夜半更須陵日觀,紫金球湧出滄溟底,盡海內,奇觀矣。
《送顧萬峰之山東常使君幕》,一闋才了,顧兄竟仰天大笑。眾人看時,淚水已掛在腮邊。他仰頭一杯而盡,道:“好個‘蕭然攬轡’‘春風冰凍釋’,傻板橋,實乃無可奈何之舉,寄人籬下之行,前途何有奇觀耳,何慕之有?”
詩情陶醉中的鄭燮不予理睬,如同長坡滾珠、壺瀉瓊液,洋洋灑灑,隻是揮筆疾書。
獨有難忘者,寧不見慈親黑發,於今雪灑。檢點裝囊針線密,老淚潺湲而瀉,知多少夢魂牽惹。不為深情酬國士,肯孤蹤獨騎天邊跨?遊子歎,關山夜。 頻聞東道兼騷雅,最羨是峰巒十萬,青排腳下……
一闋送詞寫完,早已驚呆了四座。大家情不自禁,竟鼓起掌來。酒至微醺的顧萬峰,一時激動,拱手拜道:“板橋兄大才書法,天下誰個堪比,這一幅佳品倘若流傳後世,定是無價之寶。我顧萬峰當如李白筆下那個桃花潭邊的汪倫輩,亦要隨之萬古流芳矣。”
大家哄然大笑。鄭燮收筆,卻呆若木雞。癡情忘我的樣子,顯然還沉浸在自己替朋友設想的冰壺共把、仁風遍野的理想境界之中。
學友顧萬峰的出走,如同在鄭燮表麵平靜的心湖之中,投入了一塊石頭,再度激起了壓抑已久的男子漢不安分的血性。在詩人的胸中,久已向往的黃河的浩渺,泰嶽的雄偉,秦皇漢帝封禪的古跡,日出日落的雄渾,還有……這一切的奇幻都重新喚起了他對於人生的遐想與出遊的渴望。他開始理解學友的改變與選擇,再也無法安心過這隱忍壓抑的教館中的日子,以及與那些庸俗吝嗇的買主無聊的周旋。
告別的歡宴散去,顧萬峰就要離開。十裏長亭送別,鄭燮依依不舍的心,早已隨著顧兄遠去的身影而去,隻留下他身體孤獨地立在那裏……
送走了學友,鄭燮一連數日,無法平靜。常於深夜醒來,再也不能入睡。滿腦子都是往事,滿肚子都是糾結。難道自己的人生,就是這樣的一個圈子:揚州、真州、興化;興化、真州、揚州?反複來去,來去反複。不足兩百裏的一段繩子,把他的人生死死地拴著。教書、賣畫、借貸,借貸、教書、賣畫,周而複始,周而複始。無可奈何地掙紮,支撐著衰落的門戶。他多麼渴望改變,擺脫眼前這一切,按照自己的意願生活……但是看到幼小的兒女與病羸的妻,他還能再說什麼,隻能咬牙忍受。任憑心中的煩惱積鬱成痛苦的詩句,也寄托於他的字與畫中勉強度日。身體瘦弱的兒子,似乎成了他最後的希望和人生的精神支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