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這一切,對於鄭燮而言,似乎都離得遙遠。他隻是夢想閑雲野鶴的日子,覺得自己該離開沉悶狹小的興化老屋,到外麵走走看看。既然諸友都在外徜徉,自己的靈魂也需要放牧一番。時值雍正二年(1724)秋天,鄭燮三十二歲。可謂讀過了萬卷之書,似乎到了該行萬裏路的時候了吧。這是他對阿叔和妻子還有左鄰右舍的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其實他隻是想出去走走看看而已。並沒有任何功利的追求。
“他爸,剛剛失去了兒子,你何以又要出門?”妻子茫然地問道。聽過他的解釋,顯然還是不能接受。
鄭燮無言以對。仍然在收拾著簡單的行李。也許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此去的真正目的。
“燮兒,能不能不走,家裏需要一個年輕的男人。”日漸蒼老的阿叔也說。他的懷中,依偎著瘦弱的墨兒,孩子那一雙驚恐的大眼睛同樣充滿了疑問。
鄭燮停下手中的忙亂,看看阿叔與堂弟,再看看妻子和兩個可憐的女兒,心中突然湧起一陣酸楚。但是這並沒有動搖他的決心。他的狂野的心早已飛向了遠方。
“祖父與父親都講過,讀書人,應該是一生要讀萬卷書、行萬裏路的……”
這一次,他是下了最大的決心。失去了兒子,就失去了人生最大的希望。他再也沒有理由說服自己守在這個家中,再說遠遊又可以觀光交友,豐富藝術創作的靈感……這一次,鄭燮不是南下,而是途徑湖南北上江西。他似乎厭倦了南國的翠綠與陰柔秀美,希望看到大湖的浩渺、高山的蒼涼。首先想看看範仲淹筆下的八百裏洞庭湖和朱熹老夫子隱居授課的廬山五老峰。
此日,鄭燮搭乘一艘烏篷船,沿著長江,由含鄱口進入洞庭湖區。不巧天色已晚,湖麵起了大風。黑色的雲團在天空迅速地聚集,轉眼就變成了漆黑的雨霧。值此風雨之夜,旅人孤舟,霧中潛形,可謂“濁浪拍寒驚魂處,雨打烏篷煩心時”。想到遠在興化的親人與自己未卜的前程,鄭燮的心情頓時愈加地沉重起來。愁苦的心境,再也無法排解,一聲深深的歎息,即化作綿綿詩意。此時,他記起了北宋僧人惠洪的《瀟湘八景》詞,頓時在漁人的鼾聲中,捋髯苦吟唱和:
風雨夜江寒,蓬背聲喧,漁人穩臥客人歎。明日不知晴也未?紅蓼花殘。
如是一夜熬煎至天明,和衣點盹數度驚醒。好容易挨至入夢,剛剛迷糊一會兒,天也就亮了,雨也停了。詩人伸展著困倦的四肢,來到船頭,隻見風也消了,天空洗過一般的清新。浩渺的湖麵之外,便是清晰可辨的沙灘,遠遠的廬山五老峰隱約呈現著飛瀑,一切都不同於昨日黃昏時的景象,而隻有遙望之中的君山依舊……於是,他便又吟道:
晨起望沙灘,一片波瀾,亂流飛瀑洞庭寬。何處雨晴還是舊?隻有君山。
這一首《浪淘沙·瀟湘夜雨》,讀來並非是才氣橫溢,但卻是真實準確的感情流露。內心的回響與思緒,景觀的角度與層次,心緒的煩亂與渺茫,皆在其中飄渺。
顯然,鄭燮此次出遊興致很高,像這樣的即景抒情之作,他隨著足跡推移與景觀變幻一連寫了八首,把一個敏感、脆弱而又多情的詩人的足跡與心跡,真實而真切地記錄了下來。
大約在洞庭湖中停泊一夜之後,鄭燮別舟來到了向往已久的廬山。於是他的詩中,留下了細膩而又主觀的《山市晴嵐》的記憶(朝景尚拖煙,日午澄鮮,小橋山店倍增妍)、遠望《漁村夕照》的想象與豔羨(爛醉作生涯,醉夢清佳,船頭雞犬自成家)和《煙寺晚鍾》的體察與領悟(梵王鍾好不多傳,除卻晨昏三兩擊,悄悄無言)。
顯然這一次,他又是借住在廟裏——廬山寺,結識了無方上人。無方是一位深諳禪理佛法和擅長書畫篆刻的沙門,且十分看重交誼,是顧萬峰的老友,此次他與鄭燮一見如故,書畫、人生很能談得來。兩人廬山相識,通宵暢談,相互酬唱,交為終生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