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弟兄們,快拿筆墨紙硯來!”
待到酒足飯飽,他便向兵士們索要文房四寶,隨即挽起衣袖,奮筆揮灑。
酒後的音布,落筆更加果敢、速疾,思維也是出奇的敏捷、靈銳。筆鋒在宣紙上飛舞,形成翻江倒海的氣勢,留下令人驚異的書法作品。他寫完了一幅,又寫一幅。每寫完一幅,兵士們便一哄而上地爭搶。半醉半醒的音布就陶醉在得意之中。既然軍士們喜歡,那他就再寫。直到墨幹紙盡,他才打著鼾聲昏昏睡去。
在老兵的回憶和鄭燮的記憶中,音布就是這樣一位慷慨豪爽、不拘小節而更是才氣橫溢的大書法家。然而書壇之上,卻並無人知曉。他的字,乍一瞧似乎少有法度,仔細端詳便可見得歐、柳的莊重與顏真卿的偉岸與霸氣了。是剛與柔、勁與潤兩種風格的融合統一。尤其他的草書,更如龍怒魚騰一般,表現出強烈的自由天趣和深厚的書法功力。
“板橋仁兄,請了!”
當他與鄭燮對飲之時,總是顯出無比的歡樂。他頻頻雙手捧起酒盅提議共飲。深情使他變得少見的溫文爾雅、意態靜重。他一邊喝酒,一邊還不住地評論著書壇人物與政壇事件。此刻,他對人物的評論也是十分的審慎中肯。鄭燮感受到的,是一個智慧而理性的大學問家的風采。他簡直不相信音布是酗酒成癖的狂人。心想他的外在的瘋癲輕狂,隻是在宣泄對現實的不滿和心中的憤懣。他是一個天才,天才的個性豈能與常人雷同?五嶽之外,別有奇峰,豈可用一般的尺度衡量之……可是眼下,這樣的一個天才竟然默默地消失了,如同一顆流星由天空悄然劃過,竟然無人知曉!這是多麼大的悲哀。原希望靠他來扭轉書壇的媚俗之風哩,可惜再也看不到他狂飲之後奮筆疾書了!鄭燮心中的悲傷無法排解,幾乎徹夜難眠。他於悲憤之中,又吟出了《音布》這首長達四十八行的長詩來哀悼他的這位特殊的朋友。他希望音布的事跡及其遭遇,能夠永遠流傳下去。以後的事實果然如此。
二十
鄭燮微服走在範縣街市上。他看到許多人圍著一個盲人聽唱曲兒,那聲音雖是沙啞,卻顯得十分的富有音韻的節奏和趣味。鄭燮好奇地聽了一陣。等到一曲歌了,便與之攀談起來。他才得知那盲人名叫陳孟周。兩人竟然很談得來,甚至還探討起了有關詩詞的話題。陳孟周懇切地求教有關填詞的方式。鄭燮講著,還為他吟誦了李白的《菩薩蠻》和《憶秦娥》,並為他分析這兩首詞的體裁、音調和平仄。事情仿佛就這樣偶然地過去了。但幾天之後,鄭燮又在那個街市的牆角裏見到了陳孟周,並意外地聽到他在吟誦他自己新填的詞,當即為那詞的奇特意境與音韻的嫻熟震動。那首詞也是《憶秦娥》:
“……何時了,有緣不若無緣好。無緣好,怎生禁得多情自小。重逢那覓回生草,相思未創招魂稿。招魂稿,月雖無恨,天何不老!”
陳孟周吟誦完了,瞪起無神的盲目對著天空沉醉遐想。鄭燮驚異地呆立著,內心的震撼久久難以平靜。他怎麼也不能相信,一個盲人,前幾天還向自己討教填詞的常識,突然就譜出了如此美妙動人的詞來。那內心的細膩婉約,如同幽怨的閨秀一般,又如同天然的流泉清澈純美。那詞句,被他那真摯而又蒼涼的嗓音吟誦出來,簡直就像是杜鵑啼血,又如猿呼虎嘯,更像是雷鳴電閃般地令人心弦震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