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沉浮(8)(3 / 3)

他完全陶醉了!卻突然又感到了自己的無能和慚愧,感到了自己以往詞句的枯燥和蒼白無力。也說不清是文人的虛榮還是士子的自尊,使得他一時無法接受這樣的現實。他起初迷惑著,此後又冷靜地思索,重新領悟著詩詞創作的真諦。他反複地叩問自己,好的詩詞,到底是千錘百煉的結晶,還隻是妙手采摘的自然奇葩?他想到自己的創作,一闋詞的誕生總是那樣的艱難,就像嬰兒在母腹的形成與成長,從混沌之中逐漸地顯現出胚胎,然後又艱難而令人擔憂地長成。常常為了一個字,或一處適當的韻腳而苦思冥想、反複推敲斟酌。原來文學的創作,對於愚人和天才,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呀!鄭燮思慮著,自己究竟是愚人還是天才?

這就是鄭燮,一個心性十分要強的人。經曆過痛苦的磨難,甚至憤懣地親手焚燒了自己新近創作的詞稿,但是即便如此,他仍然沒有從痛苦與自卑中解脫出來。他不是那種盲目樂觀、一味自信和沾沾自喜的人。他的自信甚至自負是要建立在真正實力的基礎上。當他的自信受到挑戰之時,他感到了痛苦萬分。眼下他正在淮安舟中,苦悶難耐之時,就研墨展紙給墨弟寫信,訴說自己的煩惱。同時也為自己發現了天才的詞人而感到慶幸。

平生樂於發掘他人之好,無論一才一技一行一言之美,皆當盡數稱道。

鄭燮感到了精神的釋然。他對自己客觀冷靜的剖析感到滿意,這也是他的胸襟寬廣所致。於是對於盲人陳孟周奇跡般的創作才華,他便逢人即誇,甚至親自講解他的詞作風情要義,多日樂此不疲。

一個盲詞人的突然湧現,竟使得鄭燮心中產生如許大的波瀾!況且他的詩詞,當時在文壇早已有了極高的聲譽和定評。人們公認他是詞好於詩,而詩也是出類拔萃。但一經同默默無聞的陳孟周相比,竟然就成了當焚的廢紙。鄭燮一時的看法是否有些偏激?我們姑且不論,僅就他對於藝術的態度,對於詩詞質量的神聖感而言,卻是顯而易見的。隻可惜了那些個被付之一炬的詞稿,其中肯定不乏佳妙之作。而盲人陳孟周的那一首《憶秦娥》,其實也並不一定就像鄭燮自己認為的那樣高不可攀。

乾隆十年(1745)四月,傳來不幸的消息:軍機大臣,也是鄭燮敬重的老師鄂爾泰逝世。鄭燮感到無比的悲傷,陷入了深深的懷念。這位和藹可親的滿族高官貴族,在他的心目中卻是精明而仁厚的名士大儒。他是滿人,但卻是鄭燮心中為數不多的真正能打破民族隔閡的一位胸襟寬廣的當朝重臣。他不論滿漢還是別的少數民族,唯以德能衡量,皆能禮遇敬待,且能公正地提拔使用。他的這種客觀與寬容,不僅在外放主政中贏得了非同尋常的政績與政聲,更在讀書人中樹立了威望,深得雍正皇帝的賞識重用。他平日言談,操著一口標準的京腔京韻,語調悅耳,語氣溫和而鏗鏘。他儀表堂堂,器宇軒昂,寬闊方正的額頭,高挺正直的鼻梁,再配上麵頰上那幾縷濃密的美髯,令人感到一種無聲的威嚴與親切。在鄭燮的印象中,當他沉默端坐之時,他那安詳清澈的目光總是透著智慧與莊重剛毅,顯出國棟名臣的博雅風範。這就是這位達官重臣在鄭燮心中的深刻印象。也是眼下懷念他老人家時,眼前浮現出的清晰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