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沉浮(9)(1 / 3)

二十一

許多時候,鄭燮的耳邊還會響著鄂爾泰那動聽的話語:“為人大事不可糊塗,小事不可不糊塗。若小事不糊塗,則大事必至糊塗矣。”

這是多麼的智慧,又是多麼的精明。鄭燮覺得僅就這一句話,鄂爾泰大人就足以做自己的先生。他的用人之道,更是與眾不同:

“忠厚老誠而略無才具者,可信而不可用;聰明才智而動出範圍者,可用而不可信。”

他還說:“但能濟事,俱屬可用,雖小人亦當惜之,教之;但不能濟事,俱屬無用,即善人亦當移之。”

這是鄂大人的人生信條和用人之道,也是他處理宮廷內外以及西南少數民族事務和複雜人際關係的準則以至選用人才的原則。鄂大人對人處事的態度,明哲而穩健的言談舉止,對鄭燮的影響實在是很深的。如今他老人家已經駕鶴西行,鄭燮在悲傷之餘,情不自禁地回憶起那些一同經曆過的珍貴往事。

鄂爾泰作為乾隆元年(1736)殿試的正考官,他與鄭燮的關係,首先是慧眼識珠的知遇之恩。他不單是鄭燮尊重的官長,也是他殿試的房師。更重要的,他老人家還是鄭燮摯友鄂容安的父親,因此就更是一位格外令自己親近敬重的長者。如今老人家去了,無論公誼私情都使鄭燮心中充滿了無法排解的哀思和極為複雜的心境。於是他於靜夜時分,借題發揮,一口氣寫了五首詩,來哀挽他所崇敬的長者。其中的《立朝》寫道:

立朝何必無纖過,要在聞而遽改之。千古怙終緣寵戀,問君戀得幾多時?

還有《君臣》一首,道:

君是天公辦事人,吾曹臣下二三臣。兢兢奉若穹蒼意,莫待雷霆始認真。

他在詩中表現出的情緒顯然是複雜困擾的,既有所謂的糊塗,也不無清醒。既有敬重,也不無掩飾很深的憤慨與無奈。

當他腦海中醞釀著這些詩句,他便情不自禁地想到了自己的仕途與處境,想到自己到達範縣之後的日日夜夜、點點滴滴,想到自己是如何麵對種種的積弊而犯愁的。回顧又是如何微服私訪了解民艱、體察民怨,進而著手尋根溯源、革除流弊的。眼下雖是連年豐收,訟簡刑輕,百姓的日子達到太平安樂,但是他卻感到了新的惆悵,他再也不忍心詩酒自娛,再也無法陶醉於他所營造的桃花源中逍遙自在了。看來自己從前所夢想的無為而治的理想,也隻是一種空想而已。鄂爾泰這個大人物的離世,使他開始重新考慮自己的人生與事業。

鄭燮的書畫與詩詞作品,普遍地受到讚譽。更有愛妾饒氏的生育,使他沐浴在晚年得子的喜悅中。鄭家的家業,在墨弟的悉心經營之下,也呈現出興盛的氣象。作為一個讀書人,他的一切的世俗夢想,都似乎在逐步地實現著。理應說老天已把他推入幸福之門。在這種情勢下,他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但是,他卻陷入了新的煩惱,進入了一個新的精神的低穀——懷舊與懷鄉的情緒,時時地湧起在心頭。

在平淡與恬適中,他常常想到已故的親人和兒時的夥伴,特別是想到父親和陸先生。每每端起碗吃飯的時候,他就想到費媽,想到那熱乎乎的燒餅。濃厚的情緒在他的心中翻卷起波瀾,他的心湖再也無法平靜。

懷舊與懷鄉,這是人性之中最真實的感情。鄭燮常常為此而忘記了食物的甘甜。他停箸凝神,呆滯地望著窗外的竹影。每每此時,善解人意的饒氏就會默默地起身站在他的背後,輕輕地為他捶背寬心。她沒有想到越是這樣,鄭燮就越發地感到了厭煩自己的現實處境,厭煩那些官場之上司空見慣了的虛偽、推諉、明爭暗鬥與嫉恨,甚至謠言誣陷等等的陳腐習氣、醜惡風氣。身子雖在官場上,他骨子裏麵畢竟還是詩人、書畫家,是個理想主義的讀書人。他不願意把自己的個性淹沒在這樣灰暗的氛圍之中。從鄂爾泰的身上,他看清楚了要想出汙泥而不染的艱難。這也許是他一生中很少畫過所謂出汙泥而不染的荷花的原因所在。盡管他的家鄉到處都是蓮藕荷塘,但是他沒有看出周敦頤先生所描述的荷花的高潔之美何在。他隻看出了竹子的正直氣節,看出了蘭花的高潔脫俗,於是他吩咐童子拿來紙筆,開始寫一幅竹子、畫幾株蘭花來調整自己的心境。畫完了一幅畫,他就自言自語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