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官聲(3)(3 / 3)

二十年前晤鄭公,談諧親見古人風。東郊係馬春蕪綠,西墅彈棋夜炬紅。浮世相看真落落,長途別去太匆匆。忽看堂上登雙鯉,煙水桃花錦浪通。

讀著,憶著,憶著,讀著。心中竟然生出了郊外訓詁的興致。災害實在過重,無奈之中需要暫時的超脫。早就聽說濰縣城南的曆代塋域有不少古碑。此日,他就帶了童子至郊外尋看。這一次,他竟然是坐轎去的,所謂“肩輿”是也。當他下轎步入古墳地觀看到了於適的字,禁不住擊掌讚歎曰:

“果真名不虛傳!”

心想,書藝之事,貴在個性,常庸之作,實在是沒有什麼看頭!

“歲連歉,人相食,鬥粟值錢千百……”

作為地方官,鄭燮的主要任務仍然是繼續救災。日夜操勞奔波,仍然還是沉重而混亂不堪。丙寅丁卯,連續四年,鄭燮大為疲憊,精神更是難以振作。是日恰逢同年好友王文治、郭方儀來訪,相約出遊,見農夫辛勞於田間,所收卻寥寥無幾,遂傷心默然。得詞二首,恰能表達此時心境。曰:

雲淡風高,送鴻雁一聲淒楚。最怕是打場天氣,秋陰秋雨。霜穗未儲終歲食,縣符已索逃租戶。更爪牙常例急於官,田家苦。

由此,他又情不自禁地聯想到了自己故鄉的美好金秋:

紫蟹熟,紅菱剝;桄橘響,村歌作。聽喧填社鼓,漫山動郭……祝年年多似此豐穰,田家樂。

眼瞅又進入了秋季。此夜無聊,依舊讀書作畫。麵對窗外冷冷清清的月光與塘中毫無生機的水色,耳邊就不由得響起了親切的興化鄉音。宦遊之人,黃卷青燈之下,孤獨中思鄉的人兒苦悶不堪,便作《竹圖》,其中畫得兩株竹子,並一石相傍。並題詩曰:

磊磊一塊石,疏疏兩枚竹。佳趣少人知,幽情在空穀……

是夜,不是在濰縣縣衙而是在省城濟南的試院。遠山如黛,近水似鏡。悄然無聲的一切,令人感到更加的寂寞難耐。月光也就顯得更加冷冷清清、淒淒慘慘。

鄭燮孤身一人在考試院中徘徊,眼前一排排的考生號舍當然是亮著燈火。高聳的明遠樓,深鎖嚴封的試院。他自己也仿佛又回到了那謀取功名的年月。那是熟悉得離自己很近,但又是陌生得離自己很遠。近在咫尺、恍若隔世。他自己也一時弄不清自己此刻的真實身份。今年到山東主考鄉試的是正白旗人德保,鄭燮奉命則以同考官的身份,和號舍中那些家破人亡、浩劫餘生的秀才們共同品嚐著這試院中的苦澀冷月。遠遠地卻傳來一陣宴飲的喧囂聲。

是的,一切的繁文縟節與鋪排講究是不可簡化更改的。這是官場上的規矩,是幾千年形成的習氣。主考官德保大人要備酒與考官們夜飲賞月。鄭燮自己也不得不強顏歡笑地參加。

“平分秋色玉輪清,照耀奎垣影倍明。好客彌慚孔北海,論詩偏愛鄭康成。不因佳節生鄉感,惟以冰心見物情。料得三條椽燭盡,幾人翹首望蓬瀛。”

飲宴中,德保詩興勃發,吟以相贈,鄭燮也以詩相和。不過此時的鄭詩人,不僅為災民的處境擔憂,為濃重的鄉愁籠罩,更渴望著風調雨順和故鄉的濤聲與月色……當他麵對這燈紅酒綠的場麵,縈繞在胸中的盡是饑民們悲愁的麵容,一幕幕淒慘的景象,和一副副官僚們冷漠推托的嘴臉……一副七品頂戴,那沉重的分量,似乎壓得他抬不起頭來。父母官的使命與責任,令他在酒宴中無法釋然,隻能在無止盡的災難與哀號聲中焦慮、掙紮。他無端地懷念起了揚州……懷念起那興化老家,那妻、妾、子女所在的遠方,也許此刻正籠罩著一片歡欣與寧馨的世界,但那個世界對他卻是無比的遙遠。杯影交輝中,鄭燮的視線越來越蒙矓,心裏也越來越迷茫了。他在酬答詩中竟然寫道:

十載揚州作畫師,長將赭墨代胭脂。寫來竹柏無顏色,賣與東風不合時。潦倒山東七品官,幾年不聽夜江湍。昨來話到瓜洲渡,夢繞金山曉日寒。

顯然,他這是酒後吐真言呀。而在別人看來,也許隻是一種不無自嘲、賣弄才情。當他清醒的時候,他也曾經不止一次地捫心自問:為官的作為僅限於此,那這芝麻官還值得一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