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歲的鄭燮自感歲月催人,他的思緒就像那風雨中的竹葉,是既不安還有些紛亂。年齡就像一道道怪圈,隨它分分秒秒地旋轉,身體和心理就會潛移默化。由此而引發的詩詞書畫之風的改變更是不自覺的。那就像是一顆經霜的果子,哪一分鍾開始變紅是誰也說不清的。年過半百,在生命的旅程上,會進入一片新的迷霧籠罩的境地,感到無言可喻的艱難與迷茫,同時也離不開親人的照顧與體恤。感情與身體,同樣的敏感而脆弱。鄭燮十分地渴望家人能在自己身邊。可是,濰坊上任之前,饒氏與孩子已經南歸故鄉。他呆呆地坐在空落落的衙宅中,下得大堂來,就感到周身疲困不堪。連麵前的茶碗也懶得端起。算來寶貝兒子已經四歲,正是騎著竹竿滿院奔跑的時光。想到寶貝兒子,就禁不住憶起自己的童年……四歲時的燮兒,已是無母的孤兒,在費媽的背上度著童年的歲月。他突然害怕在富貴嬌寵的環境裏,慣壞了兒子。於是他給堂弟寫信,說:
餘五十二歲始得一子,豈有不愛之理!然愛之必以其道,雖嬉戲玩耍,務令忠厚悱惻,毋為刻急也。
鬱鬱蒼蒼,滿園子的樹木,自然也就招來許多的鳥雀。更有那些使人目不暇接的青綠和紅色的蜻蜓,還有水中新生出的螃蟹。“拴蜻蜓”、“係螃蟹”對小孩子隻是圖得一時的歡喜,但是卻無形中養成兒童殘忍的性格。愛護小動物,培養同情與悲憫的心態,是十分的重要呀。
夫讀書中舉、中進士、做官,此是小事。第一要明理做個好人。
明理的好人,不僅是他對兒子的期望,也是他對弟弟和所有家人的期望。他經常在家書中不厭其煩地叮嚀:
要多置農具,養成婦女們勤苦勞作的習慣;避免染上鬥葉子牌或聽說書一類的浮華風氣。冬天,遇有窮親戚上門,務必先泡上一大碗炒米,佐以醬薑,來溫暖身子,驅除寒冷雲雲。
要以主客之禮敬重佃農,更要善待家人的子女……他不厭其煩,絮絮叨叨,這也許與年齡有關。從前他是很少這樣講述這些具體瑣碎的事情的。可是如今他卻是不自覺地就要想到這些,簡直就有些謹小慎微。他的心情,正是在這種對親人的關懷與責任中得到了很好的調適與安撫。他漸漸感到了秋日的美好。他的作詩作畫的興趣也開始變得濃厚。每日照常忙於公務,一有閑暇,就會作畫題詩。畫麵的格調也是積極向上,題畫詩的調子也開始恢複了早前的高亢與堅韌。
餘家有茅屋二間,南麵種竹。夏日新篁初放,綠陰照人,置一小榻其中,甚涼適也……
這樣的畫麵,時常會在筆下出現。在詩人的心中,永遠都有一個美好的家園,那是同他的身心化為一體的。哪怕離家千裏萬裏,溫暖的故鄉與家園總是在他的身邊伴隨,形影不離。
九
這樣的日子並沒有過去多久,新的痛苦與煩惱又一次折磨著詩人的心靈。先是傳說金冬心去了!隨後又說袁枚死了!
冬心兄是啥時在哪裏倒下的?鄭燮毫不知曉。他的身體一貫就欠佳,特別是雙腿疼痛,行走不便,但他卻是生性好動,仿佛是一隻陀螺,被心中的騷動之鞭抽打著,永遠也停不下來。正因為這樣,鄭燮才不相信他有一天會真的倒下再也爬不起來。他是那樣的堅韌樂觀,總是在開懷暢飲,開心大笑,把豪情與歡樂帶給身邊的每一個人。無論有多久沒有見麵,隻要一見,就是一片笑聲。還有他的藝術,他的個性鮮明的真書與那蒼勁豔麗的梅花,處處都透出他的旺盛且與眾不同的頑強生命力。這樣的一個朋友,怎麼就不辭而別?然而,又一個聲音也在遠處響著,仿佛是說:在亂世風雨中,人的生命就如同油燈的一豆光焰,飄搖在風雨之中,顯得是那樣的脆弱,那樣的渺小,隨時都可能熄滅消失……這一回的消息也許是真的。他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前去為客死異鄉的好友痛哭一場,眼下也就隻能向空遙祭。
浙江才子袁枚,世所公認有膽有識的能吏。他與鄭燮互慕其名、惺惺相惜。當鄭燮聽說袁枚為解除百姓困苦所表現出的愛心與魄力,更是心領神會。可見二人雖未見麵,彼此在心中都聳立著對方的理想形象。此刻,風傳心中的那尊偶像式人物驀然倒下了,鄭燮一時難以接受。看來此生果真難以相見?!他為這位偶像式人物的離去竟然頓足大哭。直到又有消息證實袁枚的死訊隻是謠傳,他才如夢方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