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冷靜下來,他就反複仔細地檢討自己的公事,發現問題還真出在急來的粗心大意。他的新的煩惱便因此而起。他並沒有料到,這可是槍打出頭鳥,官場原本就養成了拖遝、推諉的惡習,鄭燮卻是在救災中體現出少有的雷厲風行。這自然就觸犯了不成文的老規矩,惹得那些老於世故、慣於粉飾、推脫的官員甚為窘困和不滿。加之他還鐵麵無情查獲囤積,又使那些為富不仁的奸商們破財丟臉,這又招來一片怨言。總之,鄭老爺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認真賑災,給災民百姓帶來了好處,而使那些隻做官不做事的人顏麵難堪,使那些意欲中飽私囊的奸偽者,失了一次巧取豪奪的大好時機,這怎能不惹出非議甚或禍端。
災情過後,那忌恨的怒火便趁機發泄燃燒。他們求全責備,甚至顛倒黑白、造謠中傷。一個細小的失誤,竟被說成是天大的罪孽。更有人借風起浪、推波助瀾,一時流言四起,紛紛揚揚。原本有功的鄭燮,倒被搽得滿臉是黑,好像果真是一個罪人。這使鄭燮感到無奈,也令他手下那些盡職的官吏們寒心。發放救濟糧食,有人冒領,也有遺漏、缺損的問題,但是誰能說這不是難以避免的失誤?當時那麼多的災民,許多家庭支離破碎,戶數很難點清,發放糧食又是那樣的緊迫。然而其中的每一個誤差,事後都可能變成被那些貪官汙吏發泄私憤和攻擊誣蔑的把柄。要是真正查究起來,每一項被誇大的失誤又都是官場之大忌、律條所嚴禁,都可以被嚴重問責。
官司到了上麵,恰巧遇到的裁判官是鄭燮的友人丹翁。對此鄭燮當時並不知情,後來他看到了友人充滿智慧的公正客觀的判詞,不禁感慨係之:
“寫賑時原有七口,後一女出嫁,一仆在逃,隻剩五口;在首者既非無因,而領者原非虛冒。”
這分明是在巧妙地為鄭燮開脫責任嘛。仿佛是陰沉沉的天空中終於透出了一道天光,鄭燮感激地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默念著這段貌似公正無意、實則充滿偏向智慧的判詞。他深深感到了友誼和正義的溫暖與寬慰。從此風停雨過。這種平靜而圓熟的處世智慧與鄭燮自己一貫所持的嫉惡如仇的作風相比,他倍感自歎弗如。他由此展開思想,深刻反省著自己的為官之道與處世哲學。他還從孔夫子對堯和舜這兩位古代聖君不同的稱讚,仔細分辨著“天道”與“人道”的高低差異。在鄭燮看來,天,可能使風調雨順,寒暑宜時。天,也可能形成疫癘、蝗災與荒旱。天生萬物,也包容萬物,並無偏私;利、害、好、惡,並不單單以人類為中心,而是萬物兼顧的。這是天人合一的思想,是更加圓滿而周詳的一種治理天下的理念。帝堯正是遵循這樣的理念,因此獲得聖君之讚。而舜則行的是所謂人道,憑著人類的智慧和勇氣彰善懲惡。在人事上,舜做了最妥善的安排與運用。在刑罰上,舜對四凶做了最明快果敢的處斷。但這種看似盡善盡美的做法,卻未必合於天道,所以自舜之後,道盡數窮,缺乏圓通、含蓄、綿延的力量。
作為思想家的鄭燮,由現實的刺激而內省,由孔子觀點和曆史的啟示,得出了獨到的天道與人道治理天下的不同之論,可謂深刻而意義深遠。
留得一分做不到處,便是一分蓄積,天道其信然矣。
在他看來,丹翁的判詞,使他的這一思想得到了一個印證,使他對自己的思考,增強了信心。丹翁的做法,不是披荊斬棘,而是以更大的胸襟和定力,更豐富的經驗和智慧,來巧解連環,化解矛盾,既避免了刺激小人,又保護了善良與正義。
“即所謂大事不可糊塗,小事不可不糊塗;若小事不糊塗,則大事必至糊塗矣。”鄭燮心中念叨著,他是從丹翁的胸襟與識見聯想到了房師鄂爾泰的名言。他突然領悟到鄂爾泰口中的“糊塗”,不是逃避現實的世故,而是真正符合實際的圓通的智慧和包容精神。
“唉,世間的事情就是如此,無小人亦不能成其為君子,唯有君子能容納小人。這個世界才成其為世界呀。”
鄭燮感歎道,翻一個身,眼看得窗戶紙已經泛出白光。他便立即披衣下地,研墨展紙,揮筆寫信給那位智慧的丹翁兄。瞧那靈動的筆畫與歡樂的詞語,躍動著的思緒遼闊的視野,彰顯出他內心無限的喜悅:
……此等辭令,固非庸手所能,亦非狠手所辦,真是解連環妙手。夫妙則何可方物乎?千古好文章,隻是即景即情,得事得理,固不必引經斷律,稱為辣手也。吾安能求之天下如老長兄者,日與之談文章秘妙,經史神髓乎?真可以消長夏度寒宵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