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官聲(6)(2 / 3)

十五

“一個人處世久了,遭遇的不平、委屈甚或打擊就會增多,那他就會越發應該努力達到一種‘糊塗’的境界。因為,你還得把那些個小人庸人迷糊住了才行呀。”

夜深人靜之時,鄭燮一邊獨自小酌,一邊隨意地翻看著屈原的《離騷》。突然抬起頭就對麵前呆立的童子說。衙宅孤燈,原本就靜得有些嚇人,鄭老爺的古怪話語也就顯得格外突兀。那胖童子便瞪起一雙單純的大眼睛,顯出無奈的糊裏又糊塗。

“傻小子,給你說啥你也不懂。我所說的糊塗,是一種處世的哲學,你小子也得學著點兒。”

童子伸手摸摸自己的腦袋,顯然是滿腦子都是霧氣了。鄭老爺搖頭苦笑,心想這樣的一種感悟在這衙門之中跟誰說好呢?師爺是個俗人,六司頭目也未必理解。但是他還是忍不住要說出來,不然他會憋悶難受的。但這一回,他不再難為那可憐單純的小書童了,而是在心中對著自己說,是自己同自己心靈的對話。

“其實說白了,糊塗也就是圓通包容,不計較個人的小虧欠罷了。講的是一個人的肚量要大,所謂宰相肚裏能撐船,講的正是這個。瞧瞧這官場之上,曆來都是隻要做到了圓通容包,你才能夠護身自保。接下來才能談得上做點兒施展才華、造福百姓的事情。這樣的糊塗又何樂而不為之?反之,如果沒有這糊塗的掩護,連自身都難保,又何談懸壺濟世?”

“糊塗的難得,對於你鄭燮這樣固執己見的讀書人來講,可不是文字或思想上的對立,而是理想與人性之間的衝突呀。”

政務閑暇的時候,正畫著一幅畫,鄭燮會突然停下來,腦海中隨即閃現出這樣的念頭。

他擱了筆,端起茶碗,慢慢地品著。一個人的心思、秉性同社會現實中的諸多意想不到的是是非非、始料不及的種種變故,要得到相融相通談何容易!這種情況下,假若你還那麼清醒,你受得了嗎?你過得去嗎?你立得住嗎?一連給自己提了這麼三個問題,他感到十分的焦躁不安,感到做人實在是太難,而做一個七品的小吏,整天麵對上下左右這麼多的嘴臉,簡直就像麵對一群難以理喻的麻雀!

這麼想著,恰巧就見窗戶外麵的竹叢上黑乎乎落了一群麻雀,七嘴八舌正吵得熱鬧,心中就不勝的煩亂。他一生似乎對於麻雀總是不那麼喜歡。七嘴八舌、一盤散沙。因此他的畫中很少有畫到麻雀的。在唧唧喳喳的麻雀麵前,一個人不能糊塗那還能怎樣?

聰明難,糊塗難,由聰明而轉入糊塗更難。放一著,退一步,當下心安;非圖後來福報也。

寫完了,他欣賞著。感到在“難得糊塗”這自己人生的座右銘上又加了一個完整的注解,更彰顯出“難得糊塗”積極入世的深意。

“唉,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呀!快置酒具菜,我要喝兩盅了!”他對著胖童子呼喚。

如此幾盅下肚,鄭燮麵色開始泛紅,額頭上的青筋也冒了起來。於是他要來筆墨接著給李鱓兄寫那封才開了頭的書信:

……簿書鞅掌,案牘勞形,忙裏休閑,坐衙齋中,置酒壺,具蔬碟,攤《離騷》經一卷,且飲且讀,悠悠然神怡誌得,幾忘此身在官……

寫到此處,他擱筆操筷,呷一口酒,就一口菜。那菜是院中自種的絲瓜小炒,甚是新鮮。不禁歎氣,接著寫道:

然與當日江南之樂比並,又漫乎其小也。燮愛酒,好漫罵人,不知何故,曆久而不能改。在範縣時,嚐受姚太守之告誡,謂世間隻有狂生狂士而無狂官,板橋苟能自家改變性情,不失為一個循良之吏,卻不一定屈於下位,作宰到底也。

寫到此,鄭燮不由得搖頭自嘲,苦笑不止。恰巧胖童子進來添酒,看著有些驚異,又不敢做聲,即慢慢退了出去。他是怕聽老爺謾罵,更是怕驚擾了老爺的文思。

姚太守愛我甚摯,其言甚善,巴望板橋上進之心,昭然可見。餘也何德,乃蒙太守如此加愛。但是板橋肚裏曾打算過,使酒罵人,本來不是好事,欲圖上進,除非戒酒閉口,前程蕩蕩,達亦何難。心所不甘者,為了求官之故,有酒不飲,有口不言,自加桎梏,自抑性情,與墟墓中之陳死人何異乎?

天生萬物,各適其用,各遂其好。鳥,翼而飛;獸,足而走;人,口而言。有口不言,豈非等諸翼而不飛,足而不走,有負其用,於心安否?且衣之暖者莫如裘,味之美者莫如酒。酒品酒德,前人早有詞讚,何必多說,……官小官大,身外之事耳。適我性情,不官亦可長壽;違性逆情,雖官而不永年。官而夭不如壽而樂,我寧取其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