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古往今來的官場之上,奸臣陷害忠良的事情哪朝哪代沒有?為什麼耿直忠君的下場往往反倒悲慘?原來真正決定一個人命運的,終究還是他自己的秉性人格。因此,“主張糊塗”一詞,在鄭燮這裏就變成了“難得糊塗”。表明了這“糊塗”二字,是既重要又難得做到。其實他是在強調其難能可貴。對於別人,對那些性情溫和才華平庸的人,也許做到糊塗並不是一件難事,反倒是不需過分努力。可是對於像鄭燮這樣的耿介才子,事情就沒有那麼簡單。不過這樣的理念,對於他的繪畫倒是不無啟示和補益。
在常人心目裏,衙齋本該是深宅華屋。事實並非都是如此。板橋在濰縣所居的書齋用他自己的話講,卻是“小山茅齋短短籬,文窗繡案緊封皮”。
可見規模並不甚大,裝修未必豪華。然而就在這小小的素雅天地中,他每日餘暇臨窗揮灑,伏案疾書,或是踱步沉思,呆坐默想……產生了多少的靈感與佳作。
鄭燮畫蘭花,與他畫竹一樣,也是以書法入畫。筆力遒勁而有力,刪繁就簡三五枝,清潤欲滴兩三朵,頓時即幽香縷縷,儒雅可掬。蘭花畫好了,他提筆在手,仔細地端詳,自感滿意,即要題款蓋印了。但是腦子裏就突然地想到,世間的事物果真有這麼單純美好嗎?為什麼不能在蘭花叢中加幾枝荊棘?現實中的蘭花往往不是單獨生長,而是同別的植物包括荊棘一同生活。他突然眼睛一亮,蘭竹與荊棘,不正是君子和小人的象征!其實這也並非是自己的發現,而是古來既有的。宋人蘇東坡,或更早一些的文士畫家就有了表現。但那時也許並非自覺。這可也是難得糊塗的體現與延伸呀。
鄭燮便重新拿起筆,在那蘭花的近旁,用濃墨鐵筆平添兩枝荊棘。畫麵反倒增添了筆墨層次,顯得協調而豐富。荊棘的存在,何嚐不是對蘭花的嗬護?生活中其實也是這樣,比如一隻饞嘴的羊子要啃蘭花,近旁的荊棘不就起到了保護作用。畫完了蘭花荊棘,鄭燮乘興而為,三五枝濃濃淡淡的竹子,在荊棘交雜中呈現,竹葉清疏如洗,荊棘也絲毫沒有刺眼的感覺。畫完竹子荊棘圖,似乎意猶未盡,便提筆寫道:
莫漫鋤荊棘,由他與竹高。西銘原曾說,萬物總同胞。
這畫龍點睛之筆,其實是“難得糊塗”最好的詮釋。由圓通到包容,最後到練達。是思想的飛躍,更是智慧的結晶。這一繪畫的主體,從此成了鄭燮繪畫中的精品,而且不斷在創作中得到拓展。在不久以後創作的送給友人的長卷中,畫著一叢叢茂盛的蘭花,配以勁竹與堅石。最耐人尋味的是在長卷末端的蘭叢中,穿插著數枝荊棘。落款明明白白地題曰:
滿幅皆君子,其後以荊棘終之,何也?蓋君子能容納小人,無小人亦不能成君子,故棘中之蘭,其花更碩茂矣。
不過,有時鄭燮筆下的荊棘也象征著皇帝的爪牙甚或保國衛民的猛士。
……秦築長城,秦之棘籬也。漢有韓、彭、英,漢之棘衛也;三人既誅,漢高過沛,遂有“安得猛士守四方”之慨。
由此《叢蘭棘刺圖》的題款可見,鄭燮對於荊棘的認識也是在不斷深化和豐富,也更加體現出辯證的思維。
這充滿書香雅趣的書屋內,懸掛了由他自己書寫的許多友人的詩句。比如中堂這一副聯,“偷臨畫稿奴藏筆,貪看斜陽婢倚樓”,就是前輩顏秋水的句子,隱透出他的處境與心態。再比如“奴潛去誌神先沮,鶴有饑容羽不修”,是滿人常建極的句子,捕捉了人與禽鳥動態之一瞬,反映表裏的必然聯係,表現銳利的觀察力與寫實功夫。“秋風雁響錢王塔,暮雨人耕賈相園”,則是湖州人潘汝龍的句子,上句奏的是清秋交響樂,下句繪的是空蒙暮雨圖。這些作者詩名雖然都不及板橋,但是充滿了來自實際生活與大自然的天趣,便得到了他的賞識,足見衙齋主人的逸致高情。
十七
乾隆十四年(1749)五月,亦即鄭燮主政濰縣的第四年。他整日忙於政務,努力地維護著政通人和、百姓安居樂業的局麵。突然傳來噩耗,說他老來所得的寶貝兒子竟然夭折在興化老家。這個晴天霹靂,一下子把他打蒙了!蒼天無眼呀!他一時不能相信這會是真的!
晝食一肉,夜飲數杯。有後無後,聽已焉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