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處的時候,他像失了魂一樣,嘴裏反複地念叨這無奈的詩句。這還是他在範縣所作的自我安慰的一首小詩。那時這個短命的兒子還沒有出生。可他心中多麼想要一個孩子呀!但又覺得那是遙不可及的夢。有時,當他麵對著樂觀、活潑的愛妾饒氏,又感到了一種平靜的幸福。於是,便寫下這首小詩,表露出無可奈何的釋然。然而不久,饒氏竟然就有了身孕,孩子順利誕生了!這喜出望外的結果,在絕望中點燃了他生命的希望。子嗣象征著他生命的延續,也象征著人丁不旺的鄭氏家族從此又有了一支延續的香火。這是一個生命對家族的責任和最低奉獻呀,對於鄭燮心靈的寬慰無異於當初金榜題名。他的欣喜也就可想而知。他把許多的希望與理想都寄托於兒子的未來,把自己許多的遺憾與不如意,都希望用兒子的未來加以彌補。
就這樣,被他和全家視若掌上明珠的孩子逐漸長大了,鄭燮擔心的是他的啟蒙教育。他想著要使得妻和妾,還有堂弟墨兒能成為培養孩子忠厚品性和善良之心的老師。於是,他便有意在家書中不厭其煩地大談天道與人道這些天下大理。他希望當孩子懂事的時候,能讀到這些家書,或者是由叔父為他講解,而成為他待人處世的準則。可見父親的用心,該是多麼的細膩而周全。是年春天,孩子算來已經六歲了,是到了入塾館啟蒙的時候了。鄭燮還特別寫了四首五言絕句,叮囑墨弟教他唱誦,以便在潛移默化中,了解民間的疾苦和勞作的不易。如今想起來,他竟然忘情地誦起了那些詩句:
二月賣新絲,五月糶新穀。醫得眼前瘡,剜卻心頭肉。
背誦到這一句,他突然感到心頭一陣難忍的劇痛,連呼吸也感到了困難。他覺得自己是無論如何承受不起這無情的打擊呀……鄭燮一覺醒來,早已經老淚橫溢,於是再也無法入睡。
那是溫暖的春日,當他披著陽光在田間巡視,看到楊柳泛翠,麥苗兒返青,老牛舐犢,就仿佛看到兒子在江南故鄉和暖的陽光下健康成長著,當晚即在家書中寫道:
吾兒六歲,年最小,其同學長者當稱為某先生,次亦稱為某兄,不得直呼其名。紙筆墨硯,吾家所有,宜不時散給諸眾同學。每見貧家之子,寡婦之兒,求十數錢,買川連紙釘仿字簿,而十日不得者,當察其故而無意中與之。至陰雨不能即歸,輒留飯;薄暮,以舊鞋與穿而去。彼父母之愛子,雖無佳好衣服,必製新鞋襪來上學堂,一遭泥濘,複製為難矣。
如今,寶貝兒子死了,失去了傳宗接代的人,他的人生熱情陡然減退,對官場的生活便失去原本就所剩無幾的興趣。好在濰縣的水毀城工複修了,許多的急難事務也得到了處理。如今他茫然地走在城北水窪邊的堤壩上,眼瞅著那茂盛的蒲草抽出一棒棒蒲茸,初夏的陽光照耀著那一片蔥綠,景色是那樣的迷人,他卻毫無感覺。
也就在這同一年中,好友高鳳翰也去了。宦途之中,同樣是備受屈辱和摧殘的高鳳翰,帶著滿腹經綸與出類拔萃的書畫才藝不辭而別。這接踵而來的情感上的打擊,使鄭燮精神麻木、心灰意泠。他眼看著蒼老了許多,連自己對著鏡子都幾乎不敢自認。這令朋友們十分地擔憂,有的還以詩勸慰他,曰:
“……一官樗散鬢如絲,萬事蒼茫心獨苦。人生作達在當前,惟有清遊豁靈府……”
但是,說起來容易,還是那句話,難得糊塗呀!每當他看到別人家的孩子,看到高鳳翰的遺作,就忍不住要唉聲歎氣,甚至傷心落淚。在他看來,鳳翰仁兄的繪畫,體現的是他那坎坷的一生。早期的作品,雖是細致秀潤、妥帖工整,同時又使人感到一股蓬勃的朝氣。看得出在規矩之外,另有超脫的創造。近年的作品,則於寂寥之中漸入蕭疏淡泊之境。
鄭燮自言自語,揮筆書寫。
瞧那些枯木、寒鴉、野渡與荊棘叢生的小徑。他是丹青高手,不單用筆作畫,興奮起來還會用雙手蘸墨潑灑。瞧那斑斑的墨跡,簡直就是野馬長嘯,是靈魂對命運的宣戰……如此強悍而桀驁不馴的一條漢子,竟然是凍餓而死!老天爺呀!你快告訴我吧,究竟是鳳翰征服了命運,還是命運征服了鳳翰呢?
命運就像風浪中的一條小船,它將駛向哪裏?能否停止顛簸?誰又能夠左右得了?
十八
憂傷的日子裏,他隻能把閑暇時間,消磨在拜訪友人。比如古雅而幽深的郭尚書府,還有那濰縣著名的學者韓夢周家,不然就是到關帝廟同住持和尚恒徹上人一起下棋談天,以尋求心中的寧靜。
郭尚書府在濰縣的東門附近,棋盤街的西邊。明朝天啟年間,尚書郭尚友想在家鄉過一種閉門讀書的隱居生活,所以就買下了這座園產。然後在他的精心謀劃下,興造了“舊華軒”“知魚亭”“鬆篁閣”“來風軒”等古樸而幽雅的建築景觀,號稱南園。由縣衙到南園不遠,鄭老爺公餘飯後常去小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