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官聲(7)(3 / 3)

“請問,先生您是?”

“本人鄭燮……人稱鄭板橋便是。”

“啊呀,什麼風把咱濰縣大老爺吹到寒舍來了?”

“是冬夜裏的春風嘛。”

“先生此話怎講?”

“寒夜聞到讀書聲,勝似楊柳舞春風嘛。”

二人會意,拱手相拜,隨即哈哈大笑。當即就在周郎的寒舍之中守著一杯清茶,一直聊到深夜。二人訓古論今,語出不凡,火花四濺,相見恨晚。可謂茶逢知己千杯少,一氣喝至東方白。

從此,鄭燮與韓夢周,成了忘記彼此身份、年齡的好友。他們相互走進了對方的心靈天地之中,不勝欣喜。同時,鄭老爺的日常花銷中,也就多出了一項對韓夢周的接濟,直到他考中科舉、進入仕途。這一段佳話,一段傳奇友誼,兩個素不相識的讀書人,各自平添一個知己,一份生死不渝的友情。

十九

光陰荏苒,鄭燮到濰縣轉眼已經五年。五年之中,風風雨雨、潮起潮落,整個濰縣,就像一條風浪中飄搖的大船,而掌舵的人,竟然是一個貌似文弱的衰老的文人,這連鄭燮自己想起來都覺得有些蹊蹺。

如今風平浪靜,正當他要輕鬆地喘一口氣,回顧一下自己的人生,卻擔心老天爺又降下什麼意想不到的災難。他的德行與政聲在民間傳頌,他的清廉與勤勉在同僚中風聞,他的字畫的價格也在悄然地飆升,但老天並不妒忌,隻是欣賞著他的努力與作為。作為文化人的鄭燮,又恢複了那種獨立不群的心緒,那種獨坐衙署中傾聽蕭蕭竹聲、苦思冥想著許多玄虛的問題,在書眉狀尾的空白中畫竹寫石,還不時寫信給幾位出家為僧的摯友交流著思想的心得與藝術的新境,正所謂:

閑書狀尾與山僧,亂紙荒麻疊幾層。最愛一窗晴日照,老夫衙署冷於冰。

這其中的一個“冷”字一個“冰”字,足見他心境的難得平和。是年冬季的一天,除了日常程序與瑣碎,又是整日的閑暇。鄭燮照例潛心於吟詩作畫。他興致勃勃地提筆寫下這《署中無紙書狀尾數十與佛上人》之一首,背手撚須,得意地自我欣賞。他感到自己此刻的心境,隻有同山間廟裏的和尚交流才能得到理解。

清淨平和,便是鄭燮此刻的處境與心境。簡樸的生活,恬淡的內心。在這一段平靜日子裏,他興之所至,決定把自己大半生的著述,重新加以整理和修訂,然後再親自抄寫出來,交與司徒文膏刻版印刷。他這麼做,倒不是受所謂“一本書、一頂轎、一房小”的官場世風的影響,而是出於對藝術的喜愛和對文化的鍾情。於是在這一窗晴日、半邊冷月的衙齋中,他晝夜努力,潛心地開始了自己的工作。

詩鈔、詞鈔、小唱、家書,還有別的一些精到的文字,他就像辛苦的農夫在深秋時節,開始著自己的收獲。盡管他的書畫已經名揚天下,但是他還是對自己的詩文情有獨鍾。因為其中,記錄著他大半的生命軌跡,浸潤著他各個時期的思想火花,燃燒著他的情感。整理這些作品,重新地閱讀篩選,反複地修改推敲,這是他深感愜意的事情。遴選是十分的嚴格,他平生最煩那些無聊應酬之作,生怕此類作品混入,就像沙子混入了精米。他雖然不敢設想自己這些東西就一定能夠傳世,但是他不希望自己身後留下任何一點兒文字上的缺憾。他擔心自己百年之後有人把那些自己認為不好的作品重新收入,於是就在《後刻詩序》中特別說明:

板橋詩刻止於此矣;死後如有托名翻版,將平日無聊應酬之作改竄爛入,吾必為厲鬼以擊其腦!

他不許他的珍藏中,混雜著稗子與幹癟的穀粒。就像一隻孤芳自戀的小鳥,即使死後,也要努力維護羽毛的淨潔與鮮麗。不僅遴選要精,還要對社會和後人作文有所補益。在詞鈔序中,他鄭重提出了寫文章的一大訣竅,那就是反複地修改。這在當時,是很了不起的一個觀點。因為那時人們崇尚才子,都喜用“一氣嗬成”和“行雲流水”來形容佳作的產生。而鄭燮卻主張文章要千斟萬酌,一改再改,在修改中使文義精深,曲折通達,沉著痛快。當然他也講到,有些時候因為思想上的偏差,也會在一改再改中誤入歧途,喪失了生機。他說:

然改而善者十之七,改而謬者亦十之三,乖隔晦拙,反走入荊棘中去。

即便如此,板橋仍舊強調修改詩文的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