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官聲(8)(1 / 3)

眼下,他正在靜寂中呆坐,呆若木雞、苦思冥想。他又開始琢磨著自己的詩句,有些句子總是令人猶豫不定。他原本讀著經書,看到了某一經典的句子,就會想到自己的作品,想到某一句需要斟酌。即使有些作品已經千斟萬酌,結果是一改再改,突然意識到改壞了,這才推翻,仍舊采用最初的句子。但是他並不感到懊喪,隻是苦苦地一笑,認為在琢磨的過程中,自己已經獲得了益處,在曲曲折折中,領悟了作文的妙理。

二十

濰城既是一座古城,城內外照例有許多的廟宇,供奉著各樣的神明。鄭燮同廟裏的出家人很是談得來,不少成了摯友。可惜許多的廟宇都在洪災中遭到了損毀,他便親自視察災情。鄭燮痛惜地看到文昌祠、城隍廟、玉清宮……有的廊毀,有的殿塌,有的牆倒屋漏,有的泥塑金身遭到水淹,心中不勝悲涼,歎息水火無情!

“唉,人不得避難,神靈同樣也在劫難逃。”

如今災民的生活逐漸恢複正常,鄭燮就牽掛著那些亟待修複的廟宇。可是要修複廟宇照例沒有資金呀。他苦思冥想,最後還是決定帶頭捐獻,並倡導富商集資。僅僅倡修城北的玉清宮,他個人就捐銀五十兩,信徒們隨之紛紛捐銀,修繕工程相繼開工。經過數年努力,便使得那些風雨中破敗了的廟宇一一得到恢複。

此日,鄭老爺和縣民共捐千餘兩白銀修建的城隍廟酬神戲台落成。廟裏的住持道人請鄭老爺光臨竣工儀式。

“鄭老爺修城隍廟善舉,必有善報。貧道已替老爺向城隍祈求無量功德。”

鄭燮隻是悉心品茗,笑而不語。

當他得知道士原本也是窮苦出身,並沒有讀過書,也不精通道教的學問,鄭燮便說:

“道長,可知道這城隍廟為何要供奉城隍爺?”

道士說:“城隍是剪除凶惡、保國護邦之神,掌管陰間禍福……”

鄭燮便說:“‘城’者,挖土所築之高牆也,‘隍’者,無水之護城壕也。古人造城便是為了保護城內百姓的安全,所以修了高大的城牆、城樓、城門以及城壕和護城河。他們認為與人們的生活、生產安全密切相關的事物,都有神主宰,於是城和隍被神化為城市的保護神。道教隨後即把它納入自己的神係,稱它是剪除凶惡、保國護邦之神,並管領陰間的亡魂。”

道士恍然醒悟,趕忙為鄭老爺添茶,並一再請求他講下去。

“依我看,無論是佛家還是道家,無論供奉的什麼神,世間的神明大致上也就兩類。”

道士聽得有些納悶,就瞪著眼看他。鄭燮慢慢地說:

“首先一類是被神化了的人,例如黃帝、堯、禹、文王、孔子……由於人們的崇敬、效法而使之神化了。你們說是不是?”

道士想了想,會意地點頭問:“那另一類呢?”

“另一類,則是被人格化了的神話故事中的各種形象,往往是一些難以理解的自然現象的化身,比如天地、風雷、河嶽、城隍……許多神奇的自然現象難以理解,就感到神秘,便產生了敬畏,隨即賦予了人的形象而成為敬奉的偶像……”

“那照老爺說,老子和釋迦牟尼又是什麼?”

“當然是屬於前一類的聖賢之人,他們都是曆史上真正有過的。老子因為有《道德經》、釋迦牟尼因為有《貝葉經》傳世,才有了那麼多的信奉者,成為了佛教與道教的開山鼻祖。”

“鄭大人,了不起的識見。貧道在城隍廟裏住了這麼多年,如此的高論,聞所未聞呀。”

眼瞅到了晚飯時辰,他就吩咐小道士生火備飯。鄭燮也不客氣,他很喜歡吃廟裏的素齋,那種清清淡淡、湯湯水水,很是符合他此時的心境和口味。

飯後時辰尚早,道士懇請鄭老爺留下墨寶。鄭燮興致正高,望著晚霞映紅的窗外,沉吟良久。宇宙萬物,天地人神……文思若天馬行空,靈感飛揚,一時竟不能自已,竟以行楷書寫道:

一角四足而毛者為麟,兩翼兩足而文采者為鳳,無足而以齟齬行者為蛇,上下震電,風霆雲雷,有足而無所可用者為龍。各一其名,各一其物,不相襲也。故仰而視之蒼然者,天也;俛而臨之塊然者,地也。其中之耳、目、口、鼻、手、足而能言,衣冠揖讓而能禮者,人也。人則非天,天則非人,斷斷如矣。自周公以來,稱為上帝,而後世又呼為玉皇。於是耳、目、口、鼻、手、足,冕旒執玉而人之,而又範之以金,塑之以土,刻之以木,斫之以玉;而又從之以妙齡之官,陪之以武毅之將。而天下後世遂裒裒然,從而人之,儼在其上,儼在其左右矣。即如府州縣邑,皆各有城如環無端,而齒齒齧齧者是也。城之外有隍,抱城而流,而湯湯汩汩者是也,又何必烏紗袍笏而人之乎?而四海之大,九州之眾,莫不以人祀之,而又予之以禍福之權,授之以生死之柄,而又兩廊森肅,陪之以十殿之王,而又有刀花劍樹、銅蛇鐵狗、黑風烝( )以懼駭之。而人亦裒裒然從而懼之矣。非惟人懼之,而吾亦懼之。每至殿庭之後,寢宮之前。其窗陰陰,其風淅淅,吾亦毛發栗豎,狀如有鬼者,乃知古帝王神道設教,信不爽也。子產曰:“凡此所以為媚也。愚民不媚不信。”然乎!然乎!濰邑城隍廟在縣治西,舊頗整翼。乾隆十四年大雨,兩廊倒塌,而東廊更甚,燮於朔望瞻拜,見而傷之,謀諸紳士,是宜新整,諸公鹹曰:“俞。”於是鳩工庀材,重建兩廊,高於舊者三尺,其殿廈、寢室、神像、爐鼎、鼓鍾,煥然—新,是亦足矣。而於大門之外,又新立演戲台一所,費用幾及千金,不且多事乎哉!豈有神而好戲者乎?是又不然。(讀)《曹娥碑》雲:“盱能撫節安歌,婆娑樂神。”則歌舞迎神,古人已屢有之矣。《詩》雲:“琴瑟擊鼓,以迓田祖。”夫田果有祖,田祖果樂琴瑟,誰其知之?不過因人心之報稱,以致其重疊愛媚於爾大神爾。今城隍既以人道祀之,何必不以歌舞之事娛之哉!況金元院本,演古勸今,其是是非非,善善惡惡,令人激昂慷慨,回心向道者亦不少也。至於鄙俚之辭,情欲之事,直可置之不論耳。此戲台之設,亦不盡為多事也。總之,伏羲神農、黃帝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此人而神者也,後世當以人道祀之;天地日月、風雷山川、河嶽社稷、城隍中溜井灶,此神而不人者也,不當以人道祀之。然自古聖人亦皆以人道祀之矣,夫繭栗握尺之牲,太羹元酒之味,大路越席之素,瑚璉簠簋之華,天地神祇豈嚐食之、飲之、服之、駕之哉?蓋在天之聲色臭味,不可仿佛,姑就人心之願慕,以致其崇極雲爾。若是,則城隍廟碑記之作,非為一鄉一邑言之,直可探千古之禮意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