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烏紗擲去不為官,囊橐蕭蕭兩袖寒。寫取一片清瘦竹,秋風江上作漁竿。
詩是這麼寫的,可謂瀟灑淋漓。但是實際生活並沒有那麼輕鬆愉快呀。回到興化,何處安家?
鄭燮風塵仆仆辭官歸來,當他孤零零牽著毛驢站立在家鄉的土地上,望著那興化城中的一片青色的瓦屋,這才意識到自己是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
人家做官告老還鄉,都是前呼後擁,彰福顯貴地不勝榮耀,而他卻是身孤影單、兩手空空。就有謠傳說他鄭燮是朝廷罷官而歸!
破敗的老屋早已變賣,妻女都是寄住在親戚家中。好在堂弟鄭墨倒是熱情有加,親熱地把他迎進自己的屋中安腳。鄭燮環顧左右,感到了十分的慚愧。在範縣時,堂弟鄭墨剛剛買下這所鸚鵡橋南的房產,鄭燮便寫信給堂弟,希望在他新宅附近再買一塊地皮,蓋幾間屋子,作為自己晚年歸老之所。如今看來,一切都成空想。
“一任清知府,十萬雪花銀。”鄭燮實實在在當了十多年的縣令,錢都哪裏去了?清正廉潔的他,所得有限的俸銀除過花銷,僅周濟貧士、捐款修城所費銀子竟數百兩,再加上官場的應酬花銷,歸來真是山窮水盡。回到興化老家,鄭燮終日呆坐,鬱鬱寡歡,仿佛又成了當年的鄭之本。
終於又回到了日夜思念的揚州。秋日晴朗的日子,漫步在瘦西湖畔。眼前拱橋流水,畫船風帆,碧水蕩漾,岸柳輕煙……突然,一艘畫船輕輕搖來,船上傳來歌伎清脆悠揚的歌聲,竟然是自己的一首小唱:
老書生,白屋中,說黃虞,道古風,許多後輩高科中。門前仆從雄如虎,陌上旌旗去似龍,一朝勢落成春夢。倒不如蓬門僻巷,教幾個小小蒙童。
“老爺,登船遊湖可好?”
那歌伎召喚的聲音,軟綿親切,如同唱曲兒一般令他無法推辭。於是登船就座,臨風品茗、飲酒聽曲。琵琶伴奏,唱的仍然還是他的《道情》十首。等到一曲終了,半壺酒幹,船亦行至湖心,正當斜陽如金,晚霞似火。鄭燮心中不勝喜悅,臉上脖根兒也是赤紅。
“姑娘家住何處,為何總唱這板橋的道情小唱?”
“奴家本是這揚州城中花農之女。隻因板橋道情講的句句是真,聲聲有意,故客人都願意聽嘛。”
“是嗎,那你說到底是白屋中的老書生好呢還是高科狀元郎好?”
“那?當然還是狀元郎好。”姑娘說得羞紅了臉。
“那鄭板橋又是怎樣看呢?”鄭燮又問。
“老夫子人家是火眼金睛看破紅塵,指點世人迷津哩嘛。”
鄭燮聽得,哈哈大笑起來。
那姑娘被笑得莫名其妙,一時羞得滿臉更紅。低頭徑自撥弄弦子,不知如何是好。
笑聲落下,鄭燮即呆呆地愣在那裏,連自己也不知道該再說點兒什麼。一時隻是飲酒,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想說了。從此,他隻能用畫筆驅趕心中隱隱作痛的不快。好在揚州依然如故,畫舫江魚、酒樓茶肆、歌伎童子,還有名園文友……一切都還為他敞開著胸懷。
年歲、閱曆、生理與環境,都影響到了他的情緒,更潛移默化地影響到他的創作。鄭燮深感,人生就像一條河流,如今越過了急流險灘而逐漸趨於平靜。他的詩詞書畫和他的生命軌跡一樣,同樣進入了一個淡泊、含蓄,也是深沉而耐人尋味的境地。
這天,他回到住屋,獨自一人喝得半醉。眼瞅手中的空酒瓶子,就如同又回到了二十年前。那時候自己還是身強力壯、風華尚茂。每日埋頭於紙上筆耕,把對故鄉的一片深情化作筆下的千株幽蘭、萬竿翠竹。那種勤勉瀟灑與風流倜儻,依舊曆曆在目、令人陶醉。
“快備紙墨,我要作畫!”
童子研墨鋪紙,鄭燮揮筆寫下了回到揚州的第一幅墨竹。意猶未盡,便欣然題詩曰:
二十年前載酒瓶,春風倚醉竹西亭。而今再種揚州竹,依舊淮南一片青。
唐人劉禹錫“春江一曲柳千條,二十年前舊板橋。曾與美人橋上別,恨無消息到今朝”。其中“二十年前舊板橋”,觸發了辭官歸來的鄭燮對世事滄桑的感歎。為了表明自己秉性依舊、好惡依舊、理想依舊的心跡,他特地刻了一方“二十年前舊板橋”的印章,以回敬那些勢利小人和世態炎涼,也彰顯他不畏權勢、不愛金錢的高尚人格。
一次喝多了酒,他竟然公開宣示:“索我畫我不畫,不索我畫偏要畫!”還說:“我鄭燮之畫,有三不賣,達官貴人不賣、夠了生活不賣、老子不喜歡不賣。”連大街上的兒童,都傳唱著他的“三不賣歌”。有些鹽商千方百計騙他的字畫卻弄不到手,可是那些農夫、小販、工匠,倒是很容易求到他的畫。他時常說:“凡吾畫蘭、畫竹、畫石,用以慰天下之勞人,非以供天下之安享人也。”此言一出,勞人豈不拍手稱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