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吹揚州惹怪名,蘭香竹影伴書聲。一枝畫筆春秋筆,十首道情天地情。脫卻烏紗真麵目,潑幹水墨是生平。板橋不在虹橋在,無數青山分外明。”三百年後,曆史學家鄧拓先生的即興詠誦也傳遞出了當時揚州人的心聲。
二
過去的那些老友,今天都在哪裏?自從鄭燮赴任,大家的消息倒是不時地傳來,也有短暫相見的。但總是聚少離多,消息也往往失真,造成了不少的誤解。還有的十年間音訊全無,隻能在夢中重溫舊情。如今歸來,又回到了朋友的圈子中間,證實了許多的謠傳,也得到了不少的新聞。往往又是悲喜交加,令他欲哭無淚。
首先是六十四歲的高翔去世。這位比鄭燮年長五歲的老兄,從小誌存高遠,像是一隻不合群的孤雁,終究要飛離紅塵。在這茫茫人世間,又少了一位知心的朋友,畫壇又少了一位天才的畫家。他為之深深地哀痛。多少年來,這位揚州土生土長的藝術家,一直是守著故土。除了在瘦西湖畔呆坐著觀望日出月落,就是到蜀岡北麓為石濤恩師掃墓。到了晚年,就幹脆離群索居在他的“彈指閣”裏,過起了隱居避世的生活。清湯寡水,清心寡欲,閉目塞聽,心如止水,興來寫山繪梅,興去複入神遊……
“避客年來高鳳岡,叩門從不出書堂。想因誤讀香山句,紙閣蘆簾對孟光。”
靜夜獨處,眼前便呈現寒山瘦水與枯枝淡梅,禁不住地就吟誦著這首當地流傳的《揚州竹枝詞》來。這是專寫高翔的一首。據說晚年的高翔正如當年的石濤,遠離塵俗與市井的喧鬧,常年閉門謝客,一個人靜靜地讀書、悟藝、作畫。
一個天真聰慧的英俊少年的身影,像風箏一樣飄在他的想象天幕上。那就是少年時期的高翔。當時石濤老病孤獨,隱居在揚州城外大滌草堂。而這位瘦高而熱情的少年才子年僅十六七歲,正是天真爛漫,對人生充滿了憧憬又不無叛逆。他勇敢地來到孤獨無助的石濤老人身邊,向這位倔強的老畫師懇切求教。少年細細地品讀著眼前這位仙風道骨的老人,深感是一本藝術的大書,更是人格偉岸的大樹。
“作畫不可雕鑿,不可板腐,不可沉泥,不可牽連,不可脫節,不可無理……在於墨海中立定精神,筆鋒下決出生活,尺幅上換去毛骨,混沌裏放出光明,縱使筆不筆,墨不墨,畫不畫,自有我在……”
一代宗師的教誨,注入了青年高翔的藝術靈魂。
“誰將一石春前酒,漫灑孤山雪後墳。”
這是石濤老人在世時自題的《墓門圖》。如同杜鵑啼血的詩句,深深地打動了高翔的心。他從此更加地癡迷於閱讀石濤這本跨越了兩個王朝的難得的大書,同時也悉心地守護著這棵根深葉茂但又孤獨無雙的大樹。
國破家亡鬢總皤,一囊詩畫作頭陀。橫塗豎抹千千幅,墨點無多淚點多。
這首沉重的題畫詩,正是鄭燮與石濤精神相通的體現。
如今高翔遠去了,去到九天之上拜會他魂牽夢繞的石濤上人了,鄭燮為他而深深地感到了一絲欣慰。
還是在濰縣任上,鄭燮曾經作《梅蘭竹菊》四條屏。那四首題畫詩,可謂是畫壇詠四君子詩歌的一絕。
玉骨冰肌品最高,冷淡清臒任揮毫。等閑著上胭脂水,卻是紅梅不是桃。
如今這一首詠梅詩又令他想到了好友李方膺。
隨著高翔的離去,接踵而去的竟是裝滿了一池愁水的“秋池”李方膺。李方膺同高翔不同,他大部分的時間在外地做官,而罷官之後則寓居金陵而並非揚州。但揚州無可替代的藝術氛圍卻一直牢牢地牽著他這個南通人的心。作為公認的“揚州八怪”之一,李方膺的藝術追求與感情的歸宿從來沒有離開過揚州。當他每每回到揚州,他就和鄭燮、李鱓、金農如同鬆竹梅菊一樣地緊緊相擁,成了形影不離的密友。他們飲酒品茗,吟詩作畫,攜伎遊湖,徹夜長談,有尋不盡的樂子、說不完的知心話題。他們不光是氣息相投,藝術觀點一致,更有著仕途上相類似的遭遇及不見容於世俗的切膚之痛。
於是,同病相憐人,他們嬉笑怒罵,他們評說曆史、抨擊現實、怒斥貪腐、褒揚聖賢,友誼之外更有誌同道合的親密維係。在鄭燮看來,官宦子弟的李方膺之晚境,可是遠不及草民出身的高翔那般剛烈悲壯。身為宦遊之人,晚年的李方膺寄居金陵鬧市,卻是窮愁潦倒、貧病交加、孤苦伶仃,更像是一片枯黃寂寞的樹葉瑟縮在秋風之中。他勉強地依附在清王朝這棵貌似根深葉茂、實質上根基已經開始腐朽的大樹之上。
乾隆十九年(1754),也就是高翔逝世後第二年秋天,當鍾山明孝陵上的梧桐樹開始被秋風染黃,李方膺這片病羸的枯葉,突然預感到自己的人生就要落幕,便想到了落葉歸根。於是他央求人們把自己由金陵抬回南通老家……是年九月三日,李方膺撒手人寰,是年五十九歲。他得的哪裏是什麼要命的大病!鄭燮太了解李方膺了,他那是心病呀,真正的不治之症。醫家的診斷,證明了鄭燮的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