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得根科大,何愁葉短稀。春雷潛夜發,香氣入雲飛。
這是他當初歌詠蘭花的題詩,如今用以悼念李方膺倒是十分的貼切。
“鐵杆銅皮碧玉枝,庭前老樹是吾師。畫家門戶終須立,不學元章與補之。”
鄭燮默默地吟誦著李方膺這首著名的題畫詩。在藝術上,他同鄭燮一樣地強調標新創異,自立門戶。主張寧願師法自然,絕不落人窠臼。想不到這樣的一個倔強守誠的摯友,竟然就這樣早早地不辭而別。鄭燮禁不住潸然淚下。
“懷奇負氣。”鄭燮念叨著。
難道這不也是對板橋你心病的診斷嗎。同樣的嫉惡如仇,同樣的桀驁不馴,同樣的宦海遭際以至打擊與波折……看來終究還是難得糊塗,難得糊塗呀!
三
好在還有李鱓、汪士慎、金農、黃慎幾位老兄健在。老友相聚,仿佛所有的話都已經講完,剩下的就隻有相對無語。
“啊哦,近日可好?”
“尚好,仁兄可好?”
“還好。你呢?”
“精神還行吧。腰腿可是硬朗?”
“唉,老眼昏花,腰酸腿疼,可是大不如從前啦。”
如此雲雲。當著他們一個個地彎腰曲背,被童子或弟子攙扶著進門,拱手問候,嘻嘻哈哈一陣,然後就座,隨即便是咳嗽打盹兒,最後陷於沉默。如此這般。酒也是仔細抿著喝,茶則是慢慢地呷,一顆花生米,放進嘴裏要嚼老半天。油炸的小魚兒,最多也就能吃半條。更是很少談及字畫什麼的,隨口吟詩倒是常事,但所謂藝術仿佛已是隔世之事。
每逢此時,鄭燮就不勝感慨。嚴寒酷暑,不單在每個人的鬢邊增添了霜雪的顏色,在每一張臉上雕琢出曲曲折折的溝回,更在心靈和性情上,打下了無法撫平的烙印。
他們聚會的這個地方,正是李鱓的“浮漚館”。宅院坐落在揚州城南硯池岸邊,回到揚州的鄭燮眼下就應邀借住於此。
待買田莊然後歸,此生無分到荊扉。借君十畝堪栽秫,賃我三間好下幃。柳線軟拖波細細,秧針青惹燕飛飛。夢中長與先生會,草閣南津舊釣磯。
鄭燮這首日後所寫的《懷李鱓》真是這一時候的境況與心情的寫照,也是“浮漚館”周圍優美環境的紀實。
汪士慎的左眼竟然失明!一個畫家的眼睛那該是多麼的重要呀。大約已有七八年了吧,他用視力模糊的右眼勉強度日。如今,這位麵色憔悴的忠厚老友就坐在自己麵前,緊閉著雙目,卻是麵帶微笑。泰然處之的安詳,令鄭燮大為吃驚。這哪裏是從前那個機敏而靈動的汪士慎,簡直就是一尊金農筆下參禪打坐的瘦羸達摩。算來也是六十八歲的老翁。命運並沒有擊敗這貌似衰弱的漢子,他仍舊整天不停手地寫字作畫。那老到的筆墨,蒼勁的線條和高古韻致,渾然融入了一生的深情與大愛。
一椽深巷住,半榻亂書橫。欲與寒梅友,還同野鶴行。自憐閑處老,安用占浮名。
鄭燮吟誦這位仁兄的《歲暮自嘲》。一旁的金農聽得,竟然鼓起掌來,還問汪士慎說:
“仁兄呀,你清貧半世,老天可是有所不公。如是一個好人,竟然還要無端摘去一盞心燈,卻何以又如此的豁達?”
汪士慎笑而不語。沉吟半晌這才調侃地說:“衰齡忽爾喪明,然無所痛惜,從此不複見碌碌尋常人,覺可喜也。”
一語即出,四座嘩然。
好逗樂子的金農摸著腦袋敏感地問:“唉,老兄呀,你可得說清楚,在座的哪個是碌碌之人。”
汪士慎笑而不語。大夥兒更是哈哈大笑起來。
這就是汪士慎和金農的關係。到了一起,就是鬥嘴。
“哎,我說左盲生,看你近來的書法可是有些不同凡響呀,成了脫韁的野馬,瘋狂矣!”
“是嘛,那叫狂草,懂不懂?看不清,就滿紙跑野馬。”
“左盲生?”鄭燮認真地說,“難道汪兄又有新名號?”
“可不是,左眼失明的人嘛。”金農解釋道。
“嗯,不錯,精當、自嘲,還有深意。”
“豈止仁兄自嘲。”金農認真地說,“一個人眼睛失明,倒是可以打開心眼看世界了。心眼比俗眼更尖銳,攝入的事物比俗眼見到的寬闊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