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酒的作用也是雙向的。喝到恰好之時,那是一種忘我的幸福與歡樂。但是再要多喝幾杯,就到了“借酒澆愁愁更愁”的境地。眼下,鄭燮手持酒杯麵色赤紅,胸前衣襟上滿是灑落的酒漬。他自覺眼睛開始迷蒙,瞅著畫舫外麵的一切都在晃動。那水波雲影,那近處岸邊的梅林與桃林……一切都是恍惚。他心中就想,又是一年一度梅林結子、桃花謝落,時光果然如白駒過隙、轉瞬即逝……花開花落,水流不歸,草長葉黃,幾度夕陽……眼前的景物開始變得模糊,幻化出淒涼的景象……他定睛再看時,那夕照殘陽中,法海寺孤高的白塔已在晚風與濃雲裏恍然浮動,亦真亦幻,若有若無。他的眼前突然出現了幻覺:那些逝去的親朋好友,則紛紛地呈現出熟悉的笑臉,似乎在向他微笑召喚……
他看得真切,其中就有慎郡王允禧。四十八歲,如日中天、大有可為的年歲,緊隨其後的便是一貫硬朗無疾的李鱓……
他的眼前突然變得一團漆黑,無論怎樣地圓睜,什麼也瞧不清。他完全醉了,醉得一塌糊塗,被人抬回住地。等到夜深人靜之時,方才獨自醒來。他感到頭疼口渴,起身慢慢地喝一杯茶水,就又想起了醉後的幻象,想到了慎郡王允禧,想到乾隆七年(1742)自己應邀為他所撰《隨獵詩草·花間堂詩草跋》,其中的一段,記得最為真切:
問瓊崖之詩已造其極乎?曰:未也。主人年才三十有二,此正其勇猛精進之時。今所刻詩,乃前茅,非中權,非後勁也。
可如今前茅即刻,而中權、後勁又在哪裏?如是地追問,禁不住悲從中來。僅僅十六年後,他竟然就不辭而別!去年,即乾隆二十七年(1762),鄭燮自己也是進入七十歲的古稀之年。最令他難以下咽的另一碗苦酒,那更是晴天霹靂——李鱓去矣!
複堂李鱓,老畫師也。為蔣南沙、高鐵嶺弟子,花卉、翎羽、蟲魚皆妙絕,尤工蘭竹。然燮畫蘭竹絕不與之同道。複堂喜曰:“是能自立門戶者。”今年七十,蘭竹益進,惜複堂不再,不複有商量畫事之人也!
痛定思痛,更是痛上加痛呀!相伴近五十年,朝夕相處之人,如今隻有在夢中方能相見……大白天,他的眼前也會出現幻覺,看見李鱓坐過的椅子、蹲過的石頭上麵出現了他的身影,當他驚異地呼喚他的名字,卻沒有人回應。有時候畫著畫,鄭燮也會回想起歡樂的往事……仍然是在虹橋,盧轉運使主持的修禊宴會上初識袁枚的情形。他們暢談痛飲,直至黃昏。但見新月水影與大洪園中的燈火交相輝映。西門城上就響起了更鼓,渡春橋畔也隱約傳來斷斷續續的簫聲……
春夜風涼,夜風穿堂而過,飄來花香與寒意。鄭燮突然打了一個寒噤,心中感到了無盡的苦寒淒涼。仿佛聽到袁枚的朗誦:
鄭虔三絕聞名久,相見邗江意倍歡。遇晚共憐雙鬢短,論才不覺九州寬。紅橋酒影風燈亂,山左官聲竹馬寒。底事誤傳坡老死,費君老淚竟虛彈。
嗚呼!“室藏美婦鄰誇豔,君有奇才我不貧。”這是他對袁枚的回贈。
一七六二年,鄭燮七十歲。生日這天,金農、黃慎、李方膺和羅聘幾位特意為他合作一幅圖像。鄭燮見了喜出望外,欣然題詩道:
老夫七十滿頭白,拋卻烏紗更便服。同人為我祝千秋,勿學板橋爛蘭竹。
此年板橋為人詩畫題跋甚多,撰寫的對聯也不少。他的蘭竹多題七絕,且看其中一首:
老夫自任是青山,頗長春風竹與蘭。君正虛心素心客,岩阿相借又何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