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圖靈:時代的叛逆者(1 / 3)

圖靈:時代的叛逆者

封麵故事

作者:徐菁菁

電影《模仿遊戲》劇照床邊的毒蘋果

1954年6月8日星期二,女管家在早上5點打開了圖靈家的大門。他幹幹淨淨地躺在床上,嘴裏吐出白沫。房間裏有一個果醬罐子,裏麵裝滿了氰化鉀,床邊放著一個咬過的蘋果。驗屍官斷定,圖靈死於氰化物中毒,死亡時間是星期一晚上。他推測,圖靈將氰化鉀蘸在了蘋果上。

電影《模仿遊戲》以這樣一句話結尾:“在接受了一年的官方授權荷爾蒙療法後,1954年,艾倫·圖靈自殺。”在影片裏,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飾演的圖靈是我們熟悉的書呆子:不拘小節、邋邋遢遢、不解人情世故。除了瓊·克拉克,他所有的同事都不喜歡他。他們對他的尊重僅僅出於對聰明大腦的讚歎。而反對者則對他恨之入骨,不但讓他因間諜活動被捕,甚至試圖放火燒死他。

大眾化敘述的殘酷之處在於:它將圖靈推向一個極端困窘的境地。在這種敘述中,圖靈之所以成為圖騰式的人物,並不因為他是偉大的人工智能先驅,而在於他是執拗而苦苦掙紮的局外人,一個同性戀,一個被壓迫者,更重要的是,他用一隻毒蘋果自殺。就在他死後半個世紀,人們還在逼問喬布斯,蘋果公司的商標是不是源於圖靈。這就是流行文化所需要的戲劇張力。

事實上,圖靈的人生比他被賦予的標簽要豐富得多。他充滿謎團的死亡也並不能令人信服地用同性戀殉道者的故事來解釋。

圖靈服下氰化物的那一刻,他正在做的論文還擺在辦公室雜亂的桌子上。他還在那兒留了一個便條,提醒他要做的事項。他預約了星期二晚上的計算機使用時間。6月3日,圖靈為即將搬走的鄰居韋伯一家舉行了“歡樂的派對”。當時他興致很高,說以後會去看望他們,還說他很喜歡即將搬來的新鄰居。5月31日,摯友羅賓去威姆斯洛看望他:“要說有什麼情況的話,就是他看起來比平時開心多了。”他們一起做實驗,嚐試用全天然的材料製造除草劑和洗滌劑。他們還討論了類型論,並約好了7月再見麵。皇家學會邀請圖靈在6月24日出席一個活動,他接受了邀請,已經寫好了回信,隻是還沒有寄出。

圖靈習慣在睡前心滿意足地吃一個蘋果。母親圖靈夫人相信他的死是個意外。她記得曾經有一次,兒子躺在他的小床上,旁邊的一個電解實驗已經沸騰了很長時間,他卻不加小心。他經常電解氰化物,因為這是鍍金的必要步驟。最近,他正在利用祖父的金表給一個茶匙鍍金。圖靈夫人堅信,兒子隻是手上沾了氰化物,然後不小心吃到了嘴裏,因為他有吮手指的習慣。在1953年的聖誕節,她還提醒過他:“去把手洗幹淨,不要吮手指!”圖靈回答說:“沒事,媽媽,我不會毒死自己的。”

圖靈夫人認為,圖靈臨死時正在從事一項“劃時代的探索”。1952年10月,圖靈曾粗略地告訴唐·貝利一件其他朋友都不知道的事:在戰後,他仍然承擔著政府的秘密情報工作。圖靈死前幾個月,劍橋發現了兩個蘇聯間諜,其中一個是同性戀者。一些人揣測,圖靈之死和這些事實有聯係,有關方麵出於安全考慮謀殺了圖靈。但人們並沒有任何證據。

似乎隻有一條證據表明,圖靈對死亡有過考慮:1954年2月11日,圖靈立了一份遺囑。在遺囑中,他把所有的數學書籍和資料都留給羅賓,至於錢財,首先給哥哥約翰家的每位成員50英鎊,然後給管家30英鎊。剩餘部分平均分給他的母親,以及朋友佛本科、羅賓、晨佩儂和奈維爾。

誰又真的知道這位天才在想些什麼呢?1954年5月中旬,圖靈和朋友格林拜姆全家在海邊愉悅地散步,途中遇到一個吉卜賽人的算命帳篷。圖靈走了進去。在1922年,曾有個吉卜賽人說過他是天才。格林拜姆全家站在帳篷外麵,足足等了半個多小時。圖靈從帳篷裏出來時,臉色慘白,呆若木雞,在回曼徹斯特的途中,他一言未發。

毒藥和蘋果或許在他腦海中盤旋已久。1937年2月初,圖靈的《可計算數》論文發表後沒有得到預想的重視。他情緒沮喪,在給朋友的一封信中悲傷地說,他曾經想到了自殺,要用蘋果和電線。1938年10月,戲劇《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在劍橋演出,圖靈最喜歡的場麵,是那個邪惡的巫婆把一個蘋果放進沸騰的毒湯:“讓蘋果浸滿這湯,滲入沉睡與死亡。”1953年夏天,圖靈和羅賓在一起玩尋寶遊戲。他準備了一瓶紅色的液體,並用紅色墨水把線索寫在瓶子標簽的背麵。當瓶中的液體被倒空,字就顯露了出來:“美酒令人作嘔,毒藥十裏飄香。”

解釋圖靈的死亡,或許是永遠無法完成的任務。可以追問的是:吃下那口毒蘋果時,圖靈的人生到底處於何種狀態?和《模仿遊戲》的暗示相反,《艾倫·圖靈傳》的作者安德魯·霍奇斯這樣總結:“在圖靈傳奇的一生中,並沒有任何明顯的低穀或失敗能夠解釋他的突然死亡。從他的事業生涯來看,這段時期正是一個過渡期,他的涉獵範圍已經充分展開,而且他對學術和情感生活的態度,也變得更加開放了。”

1951年是圖靈人生的一個重要節點。這一年2月,曼徹斯特大學擁有了一台“馬克1號”計算機。這是圖靈21年來探索人工智能的成果。雖然他不是行政管理的頭頭腦腦,但在新建立的計算機實驗室裏,他是“老大”,有一個自己的房間,隨時可以使用機器。常用程序的標準形式描述也是由他製定的。3月15日,圖靈被選為皇家學會院士。母親對他當選院士感到非常自豪,她在格爾福特舉辦了一場聚會。圖靈雖然對這種聚會毫無興趣,但內心裏也備感榮耀。他在給朋友的信件中說自己像“參加奧運會一樣開心”。

也是在這一年,圖靈對計算機的改進失去了研究興趣。11月初,他完成了一篇關於形態學的論文,並寄給皇家學會的生物學會刊。論文裏,他以一個數學家的眼光分析生物學。圖靈認為,這是一篇與《可計算數》同樣偉大的論文,不隻是提出了一個新成果,而且還建立了新格局,開創了新領域。

在生活中,圖靈並非不諳人情。他一生中有許多親密的朋友。公學時期的初戀克裏斯托弗·莫科姆在1930年死後,圖靈一直和他的母親保持通信和往來,直到50年代初莫科姆夫人辭世。1951年的聖誕節,像往年一樣,選禮物是圖靈的頭等大事。他為瞎了眼睛的印度傳教士希比爾阿姨買了一台盲文機。這位數學天才還以挑禮物為題材寫了一篇小說。主人公艾裏克“在倫敦和曼徹斯特的商店裏來回溜達,碰到中意的東西,就想一下,哪個朋友會喜歡……他看到了一個木製的果盤,正適合比爾維夫人,她一定會喜歡的。艾裏克還給血管不暢的母親買了一個電熱毯,他沒想到價格會那麼貴,可是她肯定需要這個,而且她肯定不會自己買”。

在小說中,圖靈寫起艾裏克的人生狀態:“他寫的技術文章很有水平……最近這篇論文,比他二十幾歲時寫的那篇更加出色……他從來不隱藏自己的同性戀身份,但在去年夏天,在巴黎遇到那位士兵之後,他已經很久沒有伴侶了。現在他的論文完成了,他有充分的理由,去找一個美男。去哪裏找呢,他是知道的。”

圖靈確實知道。就在12月的那一天,他走在牛津街上,搭訕了一個19歲的青年——阿諾德·莫瑞,舉止文雅,長著漂亮的藍眼睛。莫瑞出身貧寒。5個月前,他在倫敦因為一些小偷小摸行為被遣送回曼徹斯特,成了無業遊民。

2006 年9 月6 日,前圖靈“炸彈機”操作人員瓦倫蒂諾在布萊切利公園博物館展示該機器的構成部件

1952年1月12日,莫瑞第二次去圖靈的家。他們共進晚餐,聊了時政、天文學和小提琴,愉快地喝了點酒,然後一起躺在毯子上。圖靈天花亂墜地講著智能機器的故事,把莫瑞聽呆了。莫瑞說起自己的窘境。圖靈甚至開導他:“有誌者,事竟成。”“一切都會變好,我會幫你走出來。”第二天清晨,圖靈起床料理早餐。他們商量好,兩星期後再見麵。這本來是一份愜意的同性戀情。但莫瑞犯了錯誤:在圖靈想要給他些錢的時候,他出於羞恥感違心地拒絕了,但又接連以難以證實的理由向圖靈借錢。

艾倫·圖靈的手寫筆記

圖靈一生為人坦蕩,與人交往從來直截了當,平生最忌諱謊言和背叛。1月23日晚上,圖靈的住宅被盜。損失包括一件襯衫、一些魚刀、一條褲子、幾雙鞋、幾把剃須刀,還有一個指南針,以及一瓶喝了一半的雪利酒,總共大約值50英鎊。莫瑞此前的表現引起了圖靈的懷疑。或許出於對背叛的憤怒,2月2日晚上,當莫瑞再次光臨時,圖靈悄悄把帶有莫瑞指紋的杯子收拾起來,在第二天交到了警察局。

圖靈並不認為他和莫瑞的關係是一個問題。當莫瑞檢舉,警察就此拷問圖靈時,他用半官方的語言,詳細地描述了他們之間的交往。他甚至主動提供了5頁手寫的陳述報告,讓警察們大跌眼鏡:“太可愛了”,“他是一個真正的異端……他真的相信他的行為無罪”。圖靈理直氣壯地向警察們指出,皇家委員會理應將同性戀合法化。

就像他的小說主人公艾裏克一樣,圖靈從未刻意隱藏自己的同性戀身份,讓世俗傳統規範自己的感情生活。幸運的是,他似乎從不需要隱瞞。從劍橋大學國王學院,到布萊切利公園、到曼徹斯特大學,圖靈一生都處在由科學家和研究人員組成的圈子裏。這是一個在社交上相對封閉,在觀念上卻足夠開放自由的群體。他多次在實驗室、辦公室和私人場合主動表明自己的性取向,或是評論某個誘人的小夥子。朋友和同事們幾乎都鎮定地表示理解。隻有一次,在戰爭結束前研究語音加密的黛麗拉實驗室裏,圖靈自己引起了話題,使他年輕的助手唐·貝利既驚訝又恐慌。他尖銳地說,他從沒見過有這種惡心的習性而且對此自鳴得意的人。這令艾倫感到非常沮喪和失望。但盡管如此,唐·貝利還是決定接受圖靈——那個一起做研究的、他能夠理解的圖靈。

圖靈並不理解外麵世界可能給他帶來的傷害。他提交的材料自證其罪。法庭判處他違反1885年“刑法修正案”第11條“嚴重猥褻罪”。此罪針對男性之間的身體接觸,刑期兩年。

1946 年,世界上第一台計算機“電子數字積分器與計算器”在美國誕生

這一事件對圖靈的傷害有多大?警察去傳喚他時,圖靈正托著小提琴,演奏愛爾蘭小曲,旁邊還有美酒相伴。圖靈對羅賓說,他覺得最痛苦的,就是要把這件事告訴母親。最初他請哥哥約翰去說說,但是約翰拒絕了。於是,他親自說出了一切。圖靈夫人安靜地接受了事實。

在和亦師亦父的劍橋拓撲學家紐曼一起用午餐時,圖靈輕描淡寫地講了他被逮捕的過程及其原因。他講得格外大聲,仿佛要讓所有人都聽到。紐曼當時震驚了,但他接受邀請作為證人出席庭審。當他被質問能否接受圖靈這樣的家庭成員時,紐曼回答,他已經這樣做了,圖靈是他們夫妻最親密的朋友,而且是一位非常真誠厚道的朋友。安德魯·霍奇斯說:劍橋的自由主義準備好了,要站出來保護圖靈。

在實驗室裏,大家為圖靈可能會丟掉飯碗而擔心。物理學家布萊克特找到副校長、神經學家約翰·斯托福德爵士,表示無論付出什麼代價,都務必保住圖靈的工作。他引用了金西報告中的數據,來論證他的觀點。圖靈的職位保住了。部門領導紐曼動用了他的自主權。

在整個審判過程中,圖靈都沒有停止工作。在被逮捕的那一天,他還在倫敦參加比率俱樂部的研討會,在會上大談形態學。他完成了對形態學論文的修改,向出版社提交了關於黎曼ζ函數計算的論文。3月,圖靈出席了一場關於生物學的大型研討會,因控製論及形態學問題得到了許多共鳴。朋友安慰他,別人並不會把法院判決看得那麼重要。

圖靈被處以緩刑,條件是必須在曼徹斯特皇家醫院接受治療。圖靈寫信給菲利浦·霍爾:“……審判的那天,感覺還不錯。當我和其他犯人拘留在一起時,我仿佛回到了學生時代,那些看守就像監督生。”他對待判決的態度是:接受,但絕不懺悔。

1952年五朔節,圖靈到劍橋參加比率俱樂部的研討會,聽說挪威有一種“僅限男人”的舞會。當年夏天他就去挪威度假了。他沒有找到那種舞會,但是得到了五六個地址。回來之後,他把其中一位男士的照片拿給羅賓看。他在巴黎也有過一段豔遇,把自己的手表給對方做了信物。圖靈還發現一位女政客的兒子也是同性戀,於是天真率直地給這位官員寫了一封信,要求修改法律。他從女官員的秘書那裏得到了一封言辭粗魯的拒絕信。

鄰居韋伯一家仍然是圖靈的好朋友。他們一起喝茶,有時一起用餐,共用一個花園。圖靈偶爾做點園藝,平時在花園裏下棋或者跑步。韋伯一家甚至請他幫忙照看他們1948年出生的兒子勞伯。圖靈很喜歡這項工作。他和男孩有時會坐在韋伯家的車庫頂上。他們大逆不道地討論:如果上帝來到人間,準會得一場重感冒。在韋伯一家的熏陶下,圖靈學會了自己做飯,知道如何做鬆軟的蛋糕。他很喜歡向客人炫耀這些成果。

在最後的那些日子裏,圖靈享受著平凡生活的樂趣。朋友琳·紐曼回憶說,審判之後,一切大白於天下,圖靈為人似乎更為坦蕩放鬆了。他變得更有趣,也更合群。琳·紐曼送給圖靈《安娜·卡列尼娜》以及《戰爭與和平》。圖靈給她回信說,《戰爭與和平》讓他重新認識了自己,以及他麵臨的問題。在書裏,托爾斯泰寫道:無論“自由意誌”的說法多麼不合理,但如果“沒有這個概念,人們不但無法理解生命,而且片刻都不能生存。生命會變得無法忍受,因為人類一切的渴望和趣味,完全是建立在自由之上的……如果一個人沒有自由,那就和沒有生命是一樣的”。

自由意誌

1926年5月,艾倫·圖靈的名字第一次上了報紙。當時恰逢大罷工,隻有慢速火車還在運行。為了趕上夏季學期的開學,這個14歲少年帶著一張南安普頓地圖,花了兩天時間,隻身騎車60英裏(96公裏)到舍爾伯尼公學報道。

經維多利亞時期的改革,英國公學的目標是選拔國家裏的知識階級。好學生不但要學習成績優秀,還要在學校裏學會順從、合作和忠誠。資格和級別,權利和責任的平衡是大英帝國所珍視的東西。然而,這都是圖靈做不到的。

圖靈父親的家族是沒落貴族。祖父獲得過劍橋大學三一學院的數學學位,但最終成為牧師。父親朱利葉斯畢業於牛津大學基督學院,通過激烈的競爭考入公務員係統,兢兢業業地在印度殖民政府當差。母親艾賽爾·斯托尼來自一個殖民開拓者家庭,出生在印度,後來被送回愛爾蘭上學。少女時代,她吃過遠離父母、缺衣少食的苦,懷過學習音樂藝術的夢,最終一無所獲地回到了印度。1907年,在從印度回國的船上,她遇到朱利葉斯。門當戶對,一拍即合,兩人不久就結為連理。1908年他們生下了長子約翰,1912年6月23日,艾倫·圖靈出生。按照當時的社會期待,這樣“上層中產階級裏的下層”家庭出身的男孩子,應當把陸軍、海軍、牧師、醫生、律師當作自己的職業目標,而進入公學就是達成目標的必需步驟。

與許多男孩不同的是,圖靈擁有的是一段恣意生長的童年。他出生15個月後,父母就回到印度當差了。圖靈和比他大4歲的哥哥約翰被寄養在一對夫婦家裏。等到圖靈夫人離開丈夫,長期留在英國照顧兄弟倆時,圖靈已經5歲了。圖靈夫人每個星期都帶兒子去聖公會教堂做禮拜,拉著他與上帝交流。“怪味教堂”,圖靈聞著焚香的味道抱怨說。母親的宗教熏陶已經不能浸入他的心靈。

圖靈的興趣在於探索客觀世界。3歲時,他把壞掉的木偶種到土裏,指望能長出一個新的。7歲那年,他尚分不清左右,但卻通過一本叫《快樂閱讀》的書,用3周時間學會了閱讀,用更短時間學會了識數。每次走過路燈,他都要停下來看上麵的編號。小圖靈在筆記本上抄寫治療蕁麻疹的酸模合劑的成分;用磁鐵在下水道裏尋找鐵屑。他對事物的探究超出了一般孩童對樂趣的單純追求。一次,母親給他讀一本科普書籍,偷懶跳過了一篇很長的理論論文,小圖靈為此氣得跑回了臥室:“你全給搞糟了!”

成為科學家並不是父親對圖靈的期望。原因很簡單,一般科學家每年頂多能掙500英鎊,父親退休時的薪酬是這個數字的兩倍。但朱利葉斯並沒有幹涉兒子的興趣。這或許是因為他思想寬容,也或許是因為他隱隱約約地感覺到兒子天賦異稟。有一次,小圖靈在花叢裏觀察蜜蜂的飛行路線,標出交會點,確定了蜂巢的方位。這給朱利葉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圖靈夫人會給兒子看印有法國化學家巴斯德肖像的郵票。在她還是小女孩的時候,見過遠親喬治·約翰斯托·斯托尼一麵。他是“電子”這個詞的創造者,一位皇家科學院成員。她不懂科學,但那種頭銜和地位讓她覺得恍若貴族。

在這種環境下長大,進入公學前的少年圖靈已經成了一個“雜家”。他知道怎樣在無需爬山的情況下測量山的高度。全家人一起去斯諾登尼亞山度假時,他繪製了一張這座山的地圖。他還研究錯綜複雜的圖靈家譜,找出一個又一個準男爵。

當哥哥約翰把課餘時間花在網球、高爾夫球、跳舞和調情上時,圖靈在樹林裏燒泥巴。12歲那年聖誕節,圖靈得到了一套化學藥品、坩堝、試管和一間地下室。他從海邊拖了一堆海草回來,用來提取碘。他已經開始了創造:11歲時,他用自己發明的墨水和鋼筆給父母寫信,闡述了一個製造打字機的想法。

同時,圖靈的脾氣也越來越直率倔強。他不喜歡人們斬釘截鐵地向他灌輸知識。哥哥約翰說:你說地球是圓的,艾倫就偏要提出一堆證據,來證明它是平的,或者是胚珠形的,或者是在1000華氏度的液體中煮了15分鍾的暹羅貓形的。圖靈還常常和父親頂嘴。有一回,朱利葉斯叫他把鞋舌整理好,說鞋舌應該像烙餅一樣平。圖靈立即反駁說,烙餅明明是卷的。朱利葉斯從未教會圖靈在權威麵前忍聲吞氣。事實上,兒子的性格和他頗為相似。他在印度馬德拉斯擔任首席助理。有時候意見相左,朱利葉斯會直接衝上司開火:“你記住,你不是印度的老大!”1926年,朱利葉斯的競爭對手本來在上崗考試中成績不如他,但卻被提拔成馬德拉斯首席秘書長。他一怒之下幹脆告老還鄉了。

這樣圖靈與舍爾伯尼幾乎格格不入。他毫不像未來的紳士:身上到處是墨水,頭發淩亂,襯衫從褲子裏耷拉出來,領帶總是在領子外麵,扣對扣子似乎是件難事。學校裏流行的橄欖球和板球他都不大會玩。在老師眼裏,他也不是好學生。剛進校門,圖靈就對希臘語不感興趣。他考了三個學期的倒數第一,最後學校幹脆允許他放棄這門課。幾乎同樣糟糕的還有英語和拉丁語成績。

在科學和數學兩個科目上,他得到了一些認可。1927年夏天,數學老師蘭多夫看到圖靈獨立給出了反正切函數的無窮級數,覺得他是個天才。但也僅止於此。校長知道圖靈對科學的興趣,但是他說:“如果他要留在公學,他必須接受良好教育為目標。如果他隻不過想當科學家,那麼上公學對他來說就是浪費。”在保守的教育力量看來,科學並非是什麼高貴的事。有一次,圖靈在宗教課上做代數,被老師羅斯逮到了。羅斯批判道:“我可以容忍他寫那些玩意,盡管那是我見過的最惡心的東西,我也可以容忍他難辨的、像雞爬一樣的字跡,但我無論如何也不能容忍,他對待《新約》的那種愚蠢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