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抗生素的中國式困境(2 / 3)

“現在有很多人喜歡先在網上搜自己的病情,然後再去看醫生。”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業內人士對本刊記者說,“如果醫生和他搜到的說法一樣,他就認為這是個好醫生,如果不一樣,就是壞醫生。”

一家英國研究機構曾經在2014年做過一項調查,發現那些具備一定醫療知識的人反而更容易在抗生素問題上犯錯誤,他們比沒有醫療知識的人更傾向於不經過醫生而自己去藥房買藥,也更傾向於擅自給朋友或者家人開抗生素。

“一般老病人都還比較好溝通,他們跟醫院打交道久了,知道醫生都是為他們好。我最怕遇到那種喜歡懷疑一切的人,這樣的患者總覺得醫生是在騙他們,交流起來太困難了。其實我們醫生都是一腳醫院一腳法院地踩著,壓力非常大,哪敢瞎說啊。”劉麗華大夫對本刊記者說,“現在媒體都在宣傳抗生素濫用的問題,於是這些人就自作主張,經常不遵醫囑服藥,症狀一消失就停藥,還覺得自己做得對。其實這麼做反而助長了耐藥性,因為當病菌數量少到一定程度的時候症狀往往就消失了,但此時應該繼續吃藥,把剩下的病菌徹底殺光。如果這個時候停藥,殘留的病菌就會重新長起來,而這些新長出來的病菌大都是耐藥菌。”

“抗生素說起來好像很簡單,但其實用起來很複雜,專業性很強。”胡欣說,“為什麼有的抗生素一天隻給一次,有的卻一天三次?就是因為不同抗生素的作用機理是不一樣的,有的很快,有的很慢,有的是濃度依賴的,血藥濃度峰值達到一定高度了就管用,有的卻是時間依賴的,血藥濃度一定要維持一段時間才管用。普通患者很難掌握,所以必須遵醫囑。”

不管怎樣,喜歡自己給自己開藥的畢竟隻占少數,多數人還是得去醫院看醫生。但是因為“明天要出差”或者“後天要考試”等各種五花八門的原因,病人們全都迫不及待地想盡快痊愈,希望醫生們不但給自己開最好的藥,而且用最快的方式給藥,一分鍾都不願耽擱。

“像喹諾酮這類抗生素,很容易吸收,生物利用度特別高,除非極特殊的情況,病人消化係統完全不工作了,否則根本沒必要輸液。”胡欣說,“可是中國的患者特別喜歡輸液,覺得這樣吸收快,卻不知輸液的副作用較大,有一定的危險性。”

中國食品藥品檢定研究院抗生素室主任胡昌勤為本刊記者舉了另一個例子:“某些緊急情況下確實需要立即輸液,這樣見效快,但像阿奇黴素這樣的抗生素吸收很好,一般口服後2~3小時血藥濃度就達到高峰了。輝瑞公司之所以開發出一款注射用阿奇黴素,目的隻是用來對付急診的,一針下去血藥濃度立刻就達到高峰,但打完第一針後病人就可以改口服了,除非病人已經病得完全無法吃東西。中國醫生經常在患者的要求下連開好幾天阿奇黴素注射液,不但浪費錢,而且還增加了危險性。”

“呼吸科還算好,兒科才是濫用抗生素的重災區。現在的孩子大都是獨生子女,萬一出點事,家長非得拿刀把醫生砍了不可。”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三甲醫院主任醫師對本刊記者說,“為什麼如今的小孩子隻要一發燒,家長馬上就送三甲醫院,逼著醫生用最好的抗生素,而且要吊水(輸液),希望把體溫迅速降下來,因為他們相信發燒會把小孩腦子燒壞。所以你看現在很多醫院都把輸液室布置得像皇宮一樣,就是為了讓家長們滿意。”

別說是普通家長了,就連專業人士也很難免俗。一位學醫的家長為本刊記者描述了他本人的親身經曆:“有一次我孩子發高燒39℃,家裏老人都要求我趕緊把孩子送醫院,我判斷是幼兒急疹,硬是撐了兩天沒送,第三天我終於忍不住了,把孩子送到醫院輸液,結果燒還是沒退,這不是細菌感染,抗生素當然沒用了!到了第四天,疹子一出,燒立刻就退了。”

像他這樣的經曆絕不是個案,恐怕很多家長都遇到過。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醫藥行業資深專家對本刊記者說,這個現象之所以如此普遍,說明中國人都太著急了,為了搶時間不惜犧牲一切。

“普通的發燒感冒等感染性疾病對於一個個體來說相當於對免疫係統的一次提升,有點像電腦升級操作係統。但如今大家都等不及了,必須在最短的時間處理完,否則時間成本太大了,這就是中國的患者和醫生都崇拜抗生素的真正原因。”這位專家總結道,“家庭也是如此,一旦某位家庭成員得了一般性的傳染病,全家都會想盡一切辦法盡快處理完,否則家庭的綜合支出成本太大。總之,中國人為了經濟發展可以犧牲一切,這是整個社會的悲哀。”

確實,對於大多數人來講,一般性傳染病沒那麼可怕,每感染一次,免疫係統的能力就會提升一級,這才是生命的規律。如今每個人都在說要順應大自然,其實真正的大自然不都是風花雪月,免疫係統和微生物之間永無休止的相互利用和相互鬥爭才是大自然的主旋律。

這個道理全世界都通用,但在中國卻必須做些變化,因為中國有些很特殊的國情。讓我們再回到劉麗華大夫的門診室看一看吧。

“劉大夫,我咳嗽好幾天了,您給我開點抗生素吧。”這是一位老年患者,看上去60多歲了。

“您這個症狀更像是感冒,抗生素不管用,一般情況下休息幾天就能好。”

“這個我知道,可我一般感冒後總是轉成肺炎,好多次了。您今兒不給我開,過兩天還得給我開。”

像這樣的患者,劉麗華在門診時經常會遇到,最後她真的給這位病人開了抗生素。

“我覺得這位病人說的是對的,像他這種情況確實很容易轉成細菌感染。”劉麗華對本刊記者說,“我有個大學同學十幾年前移民去了瑞典,回來跟我說他在瑞典從來沒有用過一次抗生素。我告訴他那是因為瑞典空氣質量好,人口密度低,交叉傳染的概率低,中國則正相反。另外,人在感冒時免疫力低下,確實很容易轉成細菌感染,老年人更是如此,這種情況下就應該預防性地開抗生素。”

除此之外,中國的醫院本身就是一個病菌的集散地,不少醫生都會選擇事先給一部分抵抗力較差的病人開預防性抗生素。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三甲醫院醫生對本刊記者說,不管來之前如何,一個人隻要在重症監護病房(ICU)住過一晚上,出來後幾乎都變成鮑曼不動杆菌陽性了。

“國外醫院在設計的時候都考慮了交叉感染的情況,病房都是負壓的,層流和空調的設計都和國內不同,病人周轉得也慢,留下足夠的時間殺菌消毒。”胡欣說,“國內醫院設計不合理,病人密度大,周轉也快,經常是換個床單新病人就住進來了。再加上醫院的病菌總是接觸抗生素,耐藥性非常高,很容易變成耐多藥的超級病菌,治療起來特麻煩。”

劉麗華在呼吸科門診工作了很多年,對中國醫療的現狀非常了解。在她看來,很多預防性抗生素都是很有必要的,而大部分中國醫生並沒有濫用抗生素,因為如今大醫院卡得很嚴,醫生們都在拚命減,可還是減不下來。事實上,劉麗華認為現在的醫院管得過於嚴厲了,有些規定不盡合理,應該給醫生們留出一定的空間。

“開不開抗生素不能隻看血象,有時病人血象很正常,一照X光,早就肺炎了!”劉麗華對本刊記者說,“理論上講開抗生素之前應該先做細菌培養,但培養結果通常至少需要一周時間才能出來,在此之前醫生必須依靠自己的經驗做出判斷。”

胡欣也認同這個說法。在他看來,開抗生素之前理論上確實應該先做細菌培養,看看到底是不是細菌感染,以及哪種細菌感染,甚至需要判斷出病菌對哪種抗生素耐藥。但是中國醫院的微生物室無論是硬件水平還是人員素質都不高,不足以支持臨床醫生做出科學的判斷,有時甚至會誤導臨床,產生更大的問題。比如,即使血樣檢測出了耐藥菌,醫生也必須根據自己的經驗判斷出它到底是不是致病菌,如果不是的話就不必治療。急診室常見的鮑曼不動杆菌就是個有條件的致病菌,雖然對很多抗生素都有耐藥性,但往往不是導致病人生病的主因,如果化驗員或者醫生沒有經驗,分不清這裏麵的區別,一看檢驗結果顯示耐藥就開高級的抗生素,那肯定越治越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