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愛用“艱難困苦”形容做一件事的困難。時間長了,隻要是困難重重的事情,都有可能變成被讚美或者是被珍惜的功績。
同樣也是時間長了,人們開始想,這件事是不是應該不“艱難困苦”。人們甚至敢想:人活著是不是也可以比較容易地完成一些事情?又想:人這一輩子是不是可以多辦成點事情?還想:人輕鬆地完成一些事情,是否可能就是自身的權利?
話到這裏,已經牽涉民法和政府職能的問題。人們已經看到,由於近年來市場經濟的推行——是的,是市場經濟,而不是別的什麼——使政府的職能越來越轉向為民眾服務。在許多領域,一些政府職能部門開始承認他們就是為別人服務的,無論自然人或是法人。這種服務可以被理解為這是公務員領取薪俸的依據,換言,他們是靠這個吃飯的。也就是說,我們得到的服務已經在眾多領域被公開宣稱這是我們應該享受的權利,而不是被恩賜、靠運氣、受施舍。
順便舉例。過去安裝(遷移)電話,申請之後要等待數月,還要接受電信工人粗暴的“主人翁”式的態度。而我們感激人家親自上門給咱們裝(遷)電話,脾氣大點應該,沒拿你當外人。現在,申請遞上之後,一小時之內就有人上門,鞠躬,換鞋,弄好了再鞠躬,請用戶簽字。緊接著就有電信局的訪問電話打過來,問弄好沒有?工人說沒說你好、再見、謝謝?態度怎麼樣?總之,電信部門在感激你裝(遷)了電話,給他們一個工作機會。而上門工人的謙恭卑順,使我驚呆了,差不多要棄家出走,因為他們太努力、太客氣、太出人意料,因而太有喜劇色彩了。我所驚訝的並不是這一件事,也沒有企圖把這篇文章變成對電信部門的感謝信。稍微留意一下就會發現,生活已經出現了很多變化,鐵路、民航等公用設施開始推行尊重人的權利的服務,而民營企業早就在這樣做。雖然還有一些部門飛揚跋扈,但總的趨勢是朝這個方向轉變。無論是不轉變不行,還是不得不轉變,給人的感受是,社會降低了老百姓做事的成本,老百姓不必再“艱難困苦”地辦成原本是很小的一件事。
我把這種轉變歸功於市場經濟,是因為舍此無處可歸。隻有市場經濟才能夠讓公共性的設施推行人性化服務的理念。我們對市場經濟仍然所知甚少,尤其對它的能力,特別是深刻改組社會結構和人的觀念的能力所知更少。我從小在各種豪邁的口號與美妙的承諾中長大,長大後仍然兩手空空。除體製的因素外,觀念的因素仍然阻滯著社會的進步(我指的進步主要是人的被尊重)。在中國,人一做官或管事,第一件事就是分清你我。你我包括上下、尊卑、內外,包括求與應。與此相關的是行與否、通與堵。從來就沒有人想,我要為你們服務並借此謀生。官員可以獨立於別人的訴求之外生存,而市場經濟的核心是在別人的生存中獲取生存,在別人較好的生存中獲取較好的生存。商家生存的理念是服務,波音公司已把企業形態從製造業改為服務型企業——為別人提供空中運輸服務設備的企業。企業愛講一句話:核心價值觀。不同的企業有不同的核心價值觀,但所有的核心價值觀說白了就是一句話:為用戶提供最好的、最有特色的服務,以此獲取最大的利潤。
人們常盯著企業的利潤不放,忽略了他們的竭盡心智的服務。反觀政府官員,既無利潤,也無服務,仿佛沒做錯什麼。然而,政府官員的生活費用中已經包含了社會公共財富提供給他們的薪俸,即納稅人在集體養活著他們。官員為社會服務是本分,不服務則是蛀蟲。但政府的事情說起來比這複雜得多。各種規章製度使他們可以藏身迷宮之中,讓你說不出什麼。而且,為社會服務並不是為你一個人服務,等等。我在這裏說的是,在觀念上,企業比政府更具備服務的需求,而市場經濟會像八爪魚一樣,以其無孔不入的形態早晚會把服務的理念推向社會盡可能深的層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