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節 心無掛礙(1 / 3)

我和朋友們玩過一個飛落激流的遊戲,那是在一家海洋公園。我們乘舟穿行在架在空中的曲折的管道的激流裏。一瞬間,坐舟飛跌而下,仿佛身體失去了控製,馬上又恢複正常,前後約3秒鍾。對多數人來說,驚恐是難免的,那兒的驚叫最多。

一些人曆險之後,又折回來,看別人飛躍激流時的恐懼之態,仿佛可以補償剛才受到的驚嚇。

遊人在此受驚,除去坐舟在水中落差的原因外,還有缺少心理準備的因素。小船七拐八拐突然跌落,使人猝不及防。

有趣的是,公園在這裏安了一個攝像機,將每人的情態拍下,在大屏幕電視機裏播出,交80港幣,可轉為照片取走。

取照片的人不多,因為多數人表情可用“驚恐萬狀”4個字傳之。也許人們不願麵對自己的窘境。

我在大屏幕下看了很久。人在突來的驚變中,縮肩、閉眼、用手蒙臉、張嘴。不止婦女兒童,壯漢也如此。人們由於吃驚,臉都變了形。公園的商家竟會想出用這種照片賺錢的妙計。這不過是遊戲,但我想人的災難來臨前的一瞬,亦如此。人真是很脆弱,雖然我們修長城、造火箭,搞出許多氣吞山河的壯舉,但在生死臨界的幾秒鍾,人人都不勝其怯。我相信在哺乳動物中,人最善求生,也最膽小。他們又嗜殺。他們有“智”,智則惜命。《心經》勸人“無智亦無得,以無所得放。菩提薩多、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已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檠。”心無掛礙,則無有恐怖。被人們四處引征的“平常心”,是說人在泰山崩於麵前之際,仍如掃地、做飯那樣心無波瀾。其中要旨即是“心無掛礙”,如此才會得到“平常心”。它是佛門中的修道方法。古代日本的《今昔物語》中記載一個故事,說信濃國的長官過山崖時人仰馬翻,不見了蹤影。當扈從們吃驚地向崖下探身察辨時,傳來聲音:“放下籃子來。”他們高興地放下提上,但覺分量不足,狐疑,見一籃白嫩的蘑菇。原來長官墜崖幸為樹接,此時發現蘑菇一叢……後世或說此人貪,差矣。此人在孔子所言“死生之事大矣”之時,仍有活潑潑的生趣,不亦心無掛礙?然而誰人心中沒有掛礙?功名利祿,哪一樣不在心裏沉甸甸的。“掛礙”不僅指煙火氣很重的香車寶馬,清高不是一種掛礙嗎?甚至健康長壽也是這樣。人生最大與最後一個掛礙是一個“命”字,所謂“嚇我一跳”,包括“哎呀媽呀”,概莫如此。日前被槍決的海南省東方市委書記戚火貴,據有不明來源財產1000萬元。在法庭的最後陳述中,他說“我還有老小,留我一條命吧……”最愛的是錢、最惜的是命、從錢到命掛礙了一生卻一場空。一個放得下一切的人仍放不下“生”字,無“生”則隻好去“死”了。孔子甚至禁止人們妄談生死,“未知生、焉知死?”話裏帶著不滿意。清末的虛雲法師,在山東境內遇八國聯軍士兵。洋兵將槍抵在法師胸口,拉栓,說“我要打死你。”虛雲說“如果我注定死在你手裏,就請開槍吧。倘若我仍有生機,則要走了。”法師說時神色寧靜。他見洋兵不開槍,轉身衣袂飄飄而去,舉止一絲不亂。洋兵反被嚇得雙手發抖,端不住槍。那時,他們在直隸搜剿義和團殘部,見人即殺,但沒見過像虛雲這樣能看破生死的高人。這才是“心無掛礙”,是“平常心”。有人撈不上官或無法暴富時,也以“平常心”來慰藉自己,南轅其北轍,不搭界。放棄一種奢望不叫“平常心”,是服輸。正如獸醫的任務是給牲畜治病,橋梁工程師要造橋。佛教所麵對的是“生死”,並稱之為“大事”。此際沒有“掛礙”,才能“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這一種境界,澄明之至,也平實之至。

“掛礙”是欲望與恐懼的混合體,後者更多一些。恐懼是人類最古老的情感,也是哲學、心理學以及神經學諸領域最複雜的課題。人類的恐懼成因不僅有寒冷、饑餓、疾病、死亡等生存原因,還包括失戀、背叛、下台、敵視等情緒原因。契訶夫筆下的小公務員,怕長官反感自己打噴嚏而被慢慢嚇死,這並非危言聳聽。恐懼的產生不僅來自威脅的不可戰勝,還取決於自己的承受能力。在股市,同一種股票,有人怕它升,有人怕它跌,說明了恐懼的相對性。我眼前的遊人在乘舟下跌時,一時驚恐,雖然轉瞬為安,仍證明恐懼是人最基本、最大、最容易流露的心理狀態。如果你站在大屏幕下,看到無論衣冠楚楚或千嬌百媚的人們,一瞬間失態、變醜,覺得人生其實很苦。轉眼,這些人又嘻嘻哈哈地賞玩別人順流而下時的驚恐,又覺得人心很怪。人能這麼快地在臉上戴一個恐懼的麵具,又這麼快地摘掉它。假如恐懼是人們普遍的情感,人們卻又喜歡觀賞災難與武打、殺戮的影片,很矛盾。在銀幕下,他們多麼喜歡看到同類在瀕死之境中求生的細節。這種細節越詳盡越酷烈越艱難越能激發觀賞欲望。其實觀眾們已經知道主人公求生得不到生的結果,譬如《泰坦尼克號》中傑克的死、《拯救大兵瑞恩》中米勒等人的死。死亡的酷烈與銀幕下的生之安逸恰成對照。恐懼與恐懼的消解在這裏很快地得到解決。在遊戲中親曆的恐懼以及消失,在影片裏間接感受的恐懼以及置身局外的疏離感,使人獲得大滿足。在許多人的潛意識中,電影院是開滿愛情鮮花和最有安全感的地方。電影散場時,人們在劈裏啪啦的椅子裏享受到心滿意足,銀幕上的人都死光了,而我們仍然活著。人類這種可笑的,也可以說卑劣的情感,支持著從莎士比亞時代就開始的演出業的存在。這也是我們想從故事中得到的東西之一,在這裏,電影與遊戲撥動的是人心中最敏感的那根弦:生與死。適量的恐懼獲得了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