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節 心無掛礙(2 / 3)

有人說,幼兒每天早晨起來之所以啼哭,是人類古老的對於饑餓的記憶作為基因還被保留的結果。嬰兒們不管餓不餓都要大哭,而一個空奶嘴使他們口唇吸吮便會安靜。對原始人來說,恐懼發生在每天早晨——餓著肚子思考食物的來源。除去饑餓之外,在其他領域恐懼也無處不有。巴頓神乎其神,但害怕被迎麵飛來的子彈擊中鼻梁。成龍身負“真功夫”,卻害怕駕車從橋底下穿過。他們都在怕,還有什麼人對什麼東西不怕嗎?總之,心裏或這或那始終掛礙著。《狂人日記》中的狂人疑惑“那趙家的狗,何以看我兩眼呢?”是掛礙。而生者力爭為死者悼詞寫上“XX根據地的主要開辟者之一”是不是掛礙呢?菲律賓的馬科斯夫人因為有幾千雙高檔皮鞋遭人唾罵,與其說貪,不如說為了鞋所礙並所辱。明人《笑得好》中有腳趾痛的人,鑿壁成洞,塞過腳去,“上他們家痛去。”也是揮之不去的一種掛礙。這是說,掛礙最終都會成為魔障,奢華如鞋,痛苦如腳,都會驅人去做可哀的事。悼詞與狂人也不會例外。

恐懼作為一種存在的另一個表現,以“怕”字在語言中遊弋著。“怕”不僅涉及生命,又關榮辱興衰。談到成功的理由與人生的態度時,一位偉人曾說:“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這種“怕”實則是“愛”。而在中蘇邊境一觸即發之際,他說“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此時的“怕”實際是“恥”。在後來日漸複雜的路線鬥爭中,他把不怕的領域擴大到5項,包括“不怕開除黨籍,不怕老婆離婚”。如果把恐怖(譬如死)和沮喪(譬如老婆離婚)這些壞事的前頭,一律加上“不”字,這一支隊伍的確可以一往無前了。生存之外還有發展,作為一個群體僅僅不怕死還不夠,特別是在沒有死亡威脅的時候。因此偉人說“中國人連死都不怕,還怕困難嗎?”在這個語境當中,困難成為比死更可怕的事情。其實百姓還是怕死的,寧肯困難著,但從大局觀之,民眾實在應該成為服從不同需要而有不同勇氣的人,不是不怕死就無掛礙了。如此,“人民,隻有人民才是創造曆史的真正動力”。老子曾經說“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這話頗有無賴的意思。你怎麼知道別人不怕死呢?後代的帝王與流寇都很欣賞這句話,一是證明草民可殺,一是證明爾等並不怕殺。此話由於在生死態度上的灑脫而有名,但這種宣言是針對別人的,因而不是“無礙”而是“無情”。從古到今,隻有大人物包括大哲學家才喜歡為別人安排生死。

跟人類相比,動物似乎較少恐懼。它們“無智亦無得”。雖然我們見過牛在宰殺之前含淚的情景,但它尚能自恃。而貓、狗與鳥兒在臨死前均有預感,它們掙紮、凝視,流露的似乎是依戀,而水是恐懼。生的另一麵即死,它是那麼可怕嗎?善辯的古希臘人伊壁鳩魯稱:我能感知的時候,死還沒有來。死來了之後,我已沒有感知。因此我不怕死。這種勇氣,想一想實際僅僅是邏輯上的勇氣,不見得能了生死。明末,南京有一些修禪宗的知識分子,因為不願同滿洲人合作而被抓進牢裏。這些人(約四五十人)在被處斬的前夜一一坐化。坐化當然不同於自戕,它是經過修煉的了生死的方法。至卯時,提刀的劊子手打開牢門,見這些士子跏趺而坐,合十,臉色紅潤卻停止呼吸,他們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中華文化的確不是異族異域人士所能深窺一二的。動物像人類的法師一樣有條不紊地對待死亡。大象在臨終前走入雨林的深處,鹿則從懸崖一躍而下,狼要倒在被流沙埋沒的地帶。它們拖著疲憊的身體做這件事,沒有同伴,也沒有訣別。它們知道怎樣永久地隱藏遺體,讓它與自然界融為一體。這證明它們知道什麼是死,也知道什麼是屍體即靈魂飛走之後的皮囊。平靜地完成這些,需要多麼大的勇氣!恐怕隻有它們可以稱作視死如歸,這也不光因為,在它們那裏“死亡是經常發生的事情”。托馬斯劉易斯博士說,通常見不到鳥兒的屍體。的確,除了被人用槍射殺,全部的鳥兒都知道自己死後應該去的地方,多麼清潔。在電視中,我看見一隊瞪羚飛越山崖。在飛掠而過的身影中,明明有瞪羚因為體力不支或動作不規範墜人崖底,但絲毫不妨礙同伴繼續飛越。死亡在它們那裏真是一個奇怪的事。瞪羚輕視死?恐怕不僅如此,它們更向往於生,以至飛掠如箭。這情景在人類那裏會怎樣呢?最健壯最敏捷最勇敢的瞪羚以及其他動物靠著一次次生死的選擇一直活到了今天。這才叫了生死,多麼詩意爽淨,甚至不動聲色。它們的心裏從無掛礙,活得比人類清明空靈。如果在進化中,它們的血液中也浮有恐懼的因子,也是由於人。有一篇文章中寫道,作者“在北京的一個公園裏曬太陽,伸懶腰一揚雙臂,樹上的麻雀全嚇跑了。戴紅袖標的街道大媽說,從1958年以後,麻雀就開始這樣了。”文章有些諧謔的味道,但仍然寫真。某單位駐紮內蒙草原深處,由於不斷射殺鳥類。後來飛鳥見到綠色吉普車便衝下來自殺。某些動物置身絕境時,大腦會果斷下達自殺指令。近日的《羊城晚報》載文,說廣東上空鳥類普遍少於鄰省,鳥兒不敢往廣東飛。因為這裏的人什麼都要吃。人啊,你們自己如此恐懼,為了消除恐懼,甚至求神問卜,卻在染指其他生物的死生。我感到可恥。如果不是“上帝之手”,誰都不應使自己的作為影響到其他物種的死生。我前麵說過,動物死時甚至可以用“體麵”兩字狀之,而人類遠非如此。我聽一位負責“斬立決”的警員說,死囚在臨終前的表現千差萬別。有人拚命吃,有人不停說話,有人請法警把自己打昏,多數人大小便失禁。這其中包括一些曾經殺人如麻的江洋大盜。原來,殘忍與恐懼如此頑固地糾纏在人性之中。掛礙越多,恐懼也越多。日前,美國醫學界公布一種“阿倫蒂綜合症”的病症。病人邁好成痛,卻不是為了性快樂。他們是一些決策者,在孤獨與生活重壓下產生恐懼。他們活得太可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