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節 跟窮人一起上路(1 / 1)

那一次,我從油麻地去香港島看維多利亞灣的夜景,途中步行經過一個隧道。隧道的名字已經忘記了,印象是明亮如晝。走著,目光被左壁招貼畫吸引:

一個風塵仆仆的漢子迎麵而來。他剛毅精悍,左腿是機械假肢,肩膀有些前傾,吃力地、渴盼地向前疾行。畫麵正文的文字說,此人為病中的窮孩子募捐,正在旅途中。畫中心有大字——

跟窮人一起上路。

這位漢子一定走過了千山萬水,不然不會有如此深邃的目光。他剛毅的表情背後掩飾著隱痛——用這條假肢走,每一步恐怕都要痛。那麼,如圖所示,他正徒步穿越新疆的獨山子、瑪納斯、一碗泉,甘肅的馬蓮井、黃羊鎮、娘娘坎,然後經陝鄂湘粵到香港——他是香港人——一個忍痛的行者用假肢穿越大西北的曠野,信念像火苗一樣越燒越旺,讓沒錢的孩子治病。

照片用鍍鉻金屬鑲框,內置燈光照明,一幅連一幅延伸到前麵。畫麵上的漢子像排隊一樣,一個接一個向你迎麵走來,昂著頭,有些吃力地移腳。然後是一行比一行小的字:

跟窮人一起上路。

香港街頭很少見到通常印象中的窮人,大家似乎衣食豐足。在這幅視覺衝擊力強烈的招貼畫中,“窮人”兩個字竟很尊貴,關注他們如同每個人的責任。

就是說,此刻我感動了,血液從各處奔湧而出,衝撞全身。我心裏默念:跟窮人一起上路、跟窮人一起上路……

這時,耳邊歌聲趨近,不遠的地方有一支樂隊。4個淡藍色牛仔裝的年輕人在彈唱,隧道高瓦數的橙光把他們的臉龐勾勒得十分柔和。他們沉靜地吟唱美國鄉村歌曲,彈電貝司的女孩子很賣力,頭發在肩膀上跳。他們腳下一隻幹草色的牛仔帽裏有散鈔,紙卡上寫著:為脊髓灰質炎病童籌款。

鄉村歌曲在海底隧道回蕩,寧靜而樸素。曲調如RICHAEDMARX的風格,把渴盼壓在了心裏,舒展、大度而倔強,如foolsgame,又如mg confession。吉他、藍色牛仔裝和他們頭發上金黃的輪廓,與音樂一起構成了奇妙的效果,身後招貼畫上的獨行者目光炯炯,簡直就要破壁而出了。

我想站下多聽一會兒,但聽眾隻有我一個——別人扔下錢匆匆而行。我把僅有的一些港元扔進幹草色的禮帽,感到輕鬆。這幾天我被這錢弄得枯燥——買東西剩下的這點錢,大件買不成,小件又不想買;還得動腦筋找打折的商店,比如“SOGO”;又要算計地鐵費用等等,哪如此刻省心。

鄉村歌曲對愛情、憂傷和前途均有獨特的詮釋方式,就像枝頭上的花與瓶裏的花不一樣,像赤腳在5月的玉米地裏走過,腳丫縫兒感到土壤的濕潤,像衣衫帶著鬆香味,指甲縫兒裏有洗不盡的慚愧。我想有錢真是不錯,隔一會兒,往那裏扔點錢,再接著聽。但是,把錢分幾次給一個募集善款的樂隊,似乎也不像話。

他們並沒有用目光驅人,眼神裏多少還有一些謝意,感謝我目不轉睛地傾聽。跟港人比,我有許多時間,但仍然不能長久流連。

鄉村歌曲的聲音離我越來越遠,我用目光接過一幅又一幅的“跟窮人一起上路”,向出口走去。這時,口袋空空,我把它翻出來,像兩隻兔子耳朵在腿側垂著——我童年曾玩過這樣的遊戲。那時沒有錢,口袋裏是一些紙團。現在演習一遍,竟很新鮮,好像洗手套一樣把自己翻過來洗幹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