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節 被窩頌(1 / 1)

童年的被窩,既是寒夜裏溫暖之所在,又是醞釀童話之所在。北國太冷,在雪地裏回來的孩子,連湯帶飯吞咽一通,噎得直伸脖子。然後,把浸透了汗水的氈鞋墊兒拽出來在火爐上烤,那時沒有電視,吃過飯在15瓦的電燈泡底下看幾頁書,便是小孩子的夜生活。母親早早把被子捂好了,像口袋狀的被子吸吮著火炕熱氣,不凍人肌膚。

在北方,掌燈時分常見到這樣的情景:無論進了誰家的門,炕上早捂好一排排被子。炕頭一般是爹的,然後是娘,第三必是最小的孩子,其餘不論,而炕梢歸長男或長女。炕頭不光熱,又是尊位。老鄉恭請客人“上炕上炕”,上的也是炕頭。來客坐下說話甚至喝酒不妨,不礙誰的事兒。小孩子倦了,可徑自上炕睡覺。

滿炕的被子可一觀貧富。數量多少是一回事,有的人家六七個孩子,不過三四床被,小崽子夥一條蓋;粗精又是一回事。我母親有一床色調溫馨的淺粉色的緞子被,用手一摸,光滑沁涼無比,在冬夏都是一樣的,而手上使人察覺不到的肉刺會把被麵劃出聲來。多數人家的被麵為一襲花布,圖案一律為紅綠相間、牡丹芍藥。

我鑽進溫暖的被窩,對一切都感到滿足,這是在童年。風雪在屋外的樹梢上輾轉嘯號,我為什麼不滿足昵?玻璃窗上的霜已遮住了窗花,像一層綿密的白毛。用指甲一劃,雪粉簌簌而落。若屋子裏燒得夠熱,玻璃中央會暈染般現出一個黑圈。

一次,我忽然想起了靜夜裏的麻雀,心悲傷。早晨,它們在電線上,緊握的雙爪如鉤,凍腳,我想起凍腳之痛。這麼長的夜,麻雀一定在凍腳。當屋簷之冰可垂一尺的冬天,麻雀蓬鬆毛羽,縮得盡量圓,如一個土豆,而眼睛仍烏溜溜地。太可憐了,我不知麻雀的媽媽們知不知道它們的孩子要凍死了。想著,我哭起來,在爐旁縫襪子的媽媽問:

“你怎麼了?”

我無法回答,閉著眼睛任淚水順眼角往下流。

後來我下鄉插隊,當勞累一天鑽進被窩、被裏和棉花的氣息撲鼻而來時,會憶念母親和家。

說到味道,在陽光下曬了一天的被子會散出高潔的氣味。我深吸著這種太陽的氣味,香甜。雖然這味道並不香甜,但我不知怎樣說才好。而那種用肥皂洗過又重新縫上的被頭,在你的臉上耳邊播弄的氣息是另一種清新。

我覺得,被子的太陽之味是新郎,漿洗之味是新娘。那時候,它們光彩煥發。

如今童年遠去,一日即盡,去衣物而入被窩,棉布輕撫你的脖頸,心裏湧起一份感謝。在所有的老朋友中,被窩是最忠實的老朋友。雖然它足不出戶,也沒見過世麵,勤懇有加,如老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