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大龍在女知青宿舍坐了好大一陣子。他對奚春娣連哄帶勸,又找小醫院大夫開了病號診斷書,從食堂打回病號飯,瞧著她把一碗麵條吃下去,直到發現她臉上的凍傷處漸漸紅潤,確實看出沒問題了,提到嗓子眼的心才算是落了下來。
奚春娣為丁香剖腹產輸血已經兩年多了,奚大龍的哥哥前幾天來信還詢問她身體恢複得怎樣。他實在是太擔心、太惦念嬌小體弱的春娣了。他們下鄉時,春娣爸剛出“牛棚”,正在“五七”幹校接受改造和鍛煉,奚大龍一再保證帶春娣下鄉後會好好照顧她。一旦有點閃失,也真難向哥哥交代。以前,他幾次來信說,“五七”幹校畢業後一定來北大荒看看。但前幾天的信中卻說,幹校畢業那天,組織上就分配給了他一項重要的工作……
說來,奚春娣爸爸的擔心沒有錯,也真就是因為她本來體弱又加之思想負擔重,盡管有連長和叔叔百般體貼照顧,那次輸血後身體仍沒有複原,動輒傷風感冒,動輒哭哭啼啼,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不少夥伴都喊她“小黛玉”。但,她人很明事理,常常是痛苦時一勸就好,一勸就樂,以安慰叔叔和別人。可她身體確實孱弱,內心也一直憂鬱不快。
奚大龍走出女宿舍,一抬頭,發現鉛灰色昏沉沉的天空,正飄滿紛紛揚揚的雪花,向這北大荒僵凍的原野鋪天蓋地般壓來。
這似乎是入冬以來最大的一場雪,在門口和廁所旁的幾盞路燈的映照下,可以清楚地看出,雪花是那樣密,那樣大,是奚大龍從來沒有見過的。他喜歡雪花、迷戀雪花,便向天空挓挲手,孩子般雀躍起來,一會兒平伸出手,讓雪花落在掌心,瞧著它慢慢融化掉;一會兒又仰起臉,任憑雪花蝴蝶般頑皮地撲閃著翅膀落上臉龐;一會兒伸出舌尖,站穩身子,屏住呼吸,讓大朵晶瑩剔透的雪花悄悄落在唇上,然後輕輕地嘬著、咂著,像品嚐淳香的美酒,像回味北大荒原野上百花釀成的清香甜蜜……
他跑來時沒戴帽子,沒戴手套,在雪地上嬉戲了很久,直到覺得有些寒冷難支了,才戀戀不舍地朝宿舍跑去。到了門口,又在路燈下欣賞了一陣子。回到屋裏,興猶未盡,上炕後,從箱子裏取出那本厚厚的雪花圖案影集,一頁一頁地翻閱起來。
他從小學念書時,就喜歡美術,愛畫山水和動物畫。興趣漸漸濃縮到雪花上,這厚厚的一本子,全是有關雪的。有用相機拍攝的,有從畫報上剪裁的,還有成套的雪花圖案郵票。最有氣勢的是那些用相機拍攝的雪花從天空的飄落照:紛紛揚揚的、成團飛舞的、簇簇飛旋的、又急又密的、大片飛落的、玉屑似的雪末的,還有風夾雪、雨夾雪、暴風雪……一幅一幅照片,展示著各種冷峻而雄渾的雪的不同風采。再往後翻,便是成朵的、放大的不同的雪花圖案,每朵都呈六角形,有的像玲瓏剔透的玉片,有的像風韻典雅的小宮扇,有的則像枝權叢生的樹丫……奇怪的是,不管是拍照放大,還是畫報剪裁,或是成套郵票,這幾百張圖案竟沒有一幅完全相同的,粗心人真不會知道,小小雪花,還有這麼多妙趣。
這雪花圖集,是奚大龍最珍貴的收藏品。從念初中開始一直積攢至今。其中,很少一部分是在上海拍照的,有不少還是文化大革命開始不久紅衛兵大串聯時,他特意跑到黑龍江來拍攝的。
這簡直是一本藝術珍品,傾注了奚大龍的全部心血。
當初,他報名下鄉到北大荒,其中內心潛藏的原因之一,就是迷戀這裏多姿多彩的雪花。
他喜歡並收集雪花圖案,是從懂事後不久開始的。
那是在小學四年級剛戴上紅領巾的一個晚上,叔叔給他一篇珍藏著的叫《三月雪》的小說,他讀著讀著,幾次感動地掉下了眼淚。他讀完,拿著書去問叔叔:“這書裏寫的故事是不是真的?”叔叔告訴說:“這故事不僅是真的,而且還是以你那在抗日戰爭中壯烈犧牲的媽媽為模特寫的。書上的母親叫劉雲,你的媽媽叫劉雪。”
哦,他想起來了,爸爸給他講過,媽媽犧牲的地點是膠東地區,時間是1943年,反“蠶食”鬥爭最緊張的歲月,和書上寫的一樣,新鮮的是書中又寫了如何到黨員“空白村”去發動群眾,反奸訴苦、建立武裝政權、被敵人如何綁在“三月雪”樹上殺害……
這之前,他隻知道媽媽是被敵人殺害的烈士,問叔叔媽媽到底是怎麼被殺害的,叔叔隻是說等長大了再告訴他。原來,這《三月雪》裏的劉雲,就是以媽媽為模特的,媽媽犧牲的時候,他還不滿周歲,多麼遺憾,腦海裏連媽媽的音容笑貌都沒有一點,他反複讀著《三月雪》,就把那個劉雲當媽媽了,就按書裏的描寫幻想著媽媽的模樣兒,而且對那三月雪產生了深厚的感情:放著濃鬱而清冽的香氣,潔白純淨,一塵不染……
他愛媽媽--愛三月雪--愛雪花,這愛是發自心底的、深深的、真摯的!
奚大龍在昏暗的燈光下翻著雪花圖案冊,全神貫注,一頁又一頁,直到袁大炮催著就寢閉了燈,他才輕輕合上放回箱子裏。然後他又趴在窗戶玻璃上往外看,雪還在下,他多麼希望明天繼續下,再攝下一些美麗的雪花呀。
果然和他希望的一樣,第二天早晨起來,雪雖已經落了一尺多厚,但還紛紛揚揚地下著。他急忙穿好衣服,帶上照相機跑出了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