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籠遠山,近景迷茫。
天氣反常。往年柳樹剛剛吐芽的這個時候,很少下大雨。等張曉紅趕到樓上把楊麗麗招呼下來,已漫天扯成了濛濛雨絲,抽打在臉上,給人帶來發自內心的冷顫。
張曉紅向楊麗麗交代幾句,轉身進樓了。
鄭風華從楊麗麗手裏拉過花傘:“來,我打著。”
倆人擠湊在一把傘下朝機關大樓的幹部家屬區走去。
雨點密集地敲打著傘布,在“叭叭叭”一片響聲中彙成股股細流,又變成一條條水線從傘沿向下摔落著。
楊麗麗怕雨澆著,緊貼著鄭風華問:“你是來看玉蘭姐的吧?”
“嗯。”
“玉蘭姐可算交上好運嘍,在這地方呀,可真是沒有埋沒的人才,王主任到文藝宣傳隊去一打轉兒,就看中了她的才氣……”
楊麗麗的聲音仍像在三連時那樣甜蜜,稍加留意,便會使人發現,那在人麵前殷勤輕飄的忸態不濃了,大概也是有點讓發胖遮掩的緣故,使人感到沉穩了一些,從仗義地把傘遞給鄭風華舉撐,到緊往裏靠不肯讓雨線灑落自己身上一點兒,都顯示著一絲有身份的派頭。噢,她已經是場領導的夫人或太太了,有不少人玩笑似的這麼稱呼,她忸怩嗔怪卻心裏喜滋滋默認。
“楊麗麗,聽說總機室就和王主任辦公室斜對門,”鄭風華把傘往她一邊斜斜說,“見到王主任的機會多,方便的時候,替我感謝感謝。”
鄭風華的話音剛落,楊麗麗甜蜜的語調裏像頓時摻上醋一樣,變得酸而尖刻裏還雜有陰陽怪氣的味道:“嘿--行倒行,就是怕感謝早了,說不準是替誰謝的呢!”
鄭風華驚愕地站住睜大了眼睛,想讓她一語道破地說個明白,而楊麗麗沒有察覺,邊說著邊往前繼續走著脫開了傘;一片雨點劈頭蓋臉地澆到了身上,急忙退縮回來,眼角一斜棱說:“你這個人呀,在三連時,不是聽說遇事挺有抻頭的嗎,我還沒說就沉不住氣了!”她發現鄭風華一驚的同時又被自己數落得有些發窘,即轉為嬉笑:“走,到家裏聽我慢慢說……”
存在決定意識,什麼樣的環境磨煉什麼樣的人,從三連找任何一個和楊麗麗熟悉的人來接觸接觸都會感到,她變了,確確實實地變了。
場部機關幹部家屬宿舍距辦公大樓不過裏把路,是好大的一片紅磚瓦平房,場領導的住房坐落在這片平房的中央,外表看和普通幹部住房沒什麼兩樣,隻不過是其他幹部是一棟房住六家,場領導的一棟住三家。
楊麗麗在傘下帶路,來到家門口,取出鑰匙開了門以後把鄭風華讓進屋裏,拿來毛巾讓他擦臉又讓坐。
“楊麗麗--”鄭風華收攏傘放在客廳一角,接過毛巾卻沒有擦臉,著急地問,“你剛才在路上說的到底是什麼意思,是不是還有人惦著白玉蘭?”
“哎喲喲--”楊麗麗一下子明白了鄭風華的意思,“我舅點名把玉蘭姐調到機關是不假,別說人家沒兒子,就是有兒子要找對象,也不能像王大愣似的幹那缺八輩子德的損事!”她說著朝鄭風華跟前湊湊:“今天算是正好啊,這不你來了,聽說你和我們家曉紅是要好的同學,要不,我才不扯那個淡呢!實話跟你掏個底吧,就是王大愣那兩口子賊心不死,一直惦著白玉蘭,就要撬你這行,還美滋滋地想等他們那塊臭肉出笆籬子後娶她呢……”
“哼,”鄭風華冷笑一聲,“癡心妄想!”
“風華。”楊麗麗試探地問,“聽說玉蘭姐回烏金後,丁香還跟屁股後攆去一趟,想在玉蘭姐他媽那兒先撬開個縫兒?你知道不?”
“聽說了,”鄭風華說,“管她到誰那撬縫,隻要我和玉蘭不變心,他們就沒轍!”
出於李晉在薛文芹家那一頓轟擊,出於回報白玉蘭情竇初開便把愛獻給了自己,他對白玉蘭愛得真摯,愛得體貼,愛得更深沉了。
“那就好,那就好……”楊麗麗一迭聲地迎合,從鄭風華對王大愣一家的輕蔑口氣裏,想起當年追求王明明,心裏突然滋生了一種不快,臉一沉,口氣好硬地說:“當初,我在三連那陣兒,也不知犯了什麼邪勁,還有點瞧得上王明明那下三爛!”
其實,鄭風華並不知道楊麗麗追求王明明的事,她隻不過是心驚,怕損壞如今的新貴形象,才解釋這幾句。
鄭風華擦擦臉,把毛巾搭回牆旮旯的臉盆架上,叫楊麗麗這麼一攪和,心裏更加不平靜起來,轉回身說:“楊麗麗,我想做做工作,不再讓白玉蘭當這文書。你說,王大愣當辦公室主任,她當文書,那不還是如來佛手掌裏的孫悟空嗎……”
顯然,擔心又代替了薑婷婷那番解疑帶來的高興與寬慰。
“哎呀,這你可就不懂啦,他算哪門子如來佛,他王大愣還說不上是在哪個如來佛手掌裏呢!”楊麗麗輕蔑地說,“這可不是他王大愣在三連的時候了,熊瞎子打立正--一手遮天,你進機關大樓時沒看著那些辦公室門口都掛著個小牌兒,寫著這個組那個組的嗎,人家那些組長和王大愣都是一樣大的官兒,滿樓筒子那麼多,撒出一網,哪網不撈他幾個,不稀罕了,小科叉子算個屁呀!再說,場革委好幾個主任,有他的主管主任,就是我家曉紅,還有我舅,有些事兒,他說了也不算,何況玉蘭姐是我舅點的名,這一點,就別勒那一套!”楊麗麗滔滔不絕,一口一個舅,像真的似的。最後她一使眼色:“我是告訴你,他們是小人,提防他們點就行了!”她說著用鼻子“哼”一聲,眼眉一豎,換成耀武揚威的神態:“比如我吧,王大愣還不得意呢,話務室也歸他辦公室管,能怎麼的?!一不犯法,二好好上班,他能怎麼樣!”
“那倒是--”鄭風華也有了玩世不恭的語調,“可誰能和你比,你是副主任的夫人呀!”
“別說那嘎牙子話:”楊麗麗屁股剛往炕沿上一坐想換上鞋,聽鄭風華這麼一說又忽地站起來,“我是副主任的太太,你不還是副主任的好朋友嘛,我給你吹枕邊風,讓我們家這口子給玉蘭姐撐腰,他王大愣小老樣吧!我呀,都不稀得用眼皮勒他,你也硬氣點!”
“我能怎麼個硬氣法?!”鄭風華氣憤而又無可奈何的樣子。
“怎麼個硬氣法,你是男子漢大丈夫呀,別讓他們做了損,倒還仗義似的,拿咱們當土癟三孫子……”
鄭風華瞧著楊麗麗不吱聲,一番話卻引起了心底的共鳴,王大愣做了損,還這麼趾高氣揚。
“有什麼辦法?”他說著歎口氣,“唉--隻有不理他。”
“不理他?!嘿,”楊麗麗使出了尖刻的嗓子,“不理他,他覺得你好熊,要我看,你就當著王大愣或丁香的麵,給他們一字一板地講清楚,和玉蘭姐活著就要成夫妻,就是死了到陰間也是棒打不散的鴛鴦魂!”
鄭風華點點頭,疑慮地說:“王大愣兩口子賊心不死,我倒也有察覺,但沒有明顯的證據,也不敢叫準,和他們去說那些話,挨頓呲兒到哪兒訴冤去?!”
“怎麼沒有明顯證據!”楊麗麗一副氣不公的樣子說,“丁香那個老太婆就托過我,教我給玉蘭姐掏掏耳朵,還說常打聽著你倆的關係;那王大愣說的更牛性,什麼不把白玉蘭娶到家做兒媳婦,這輩子這口氣也難咽!”
“噢--”鄭風華倒抽一口涼氣一怔,“是這樣?”
“不是這樣又怎麼樣,”楊麗麗偷偷觀察著鄭風華的臉色說,“風華,我是好心好意,你可別把我裝進去,啊?”
“那怎麼能呢!”鄭風華呼吸急促起來,“他媽的!簡直逼人太甚,我真得找個機會和他們說道說道!”
“嘻嘻嘻……你也會罵人!”楊麗麗笑著說,“我記得三連的人都說你人仗義正派,忠厚老實,靦腆得像個大姑娘……”
“狗急還能跳牆呢!”鄭風華忽地往沙發上一坐,“你還不了解我,說靦腆得像個大姑娘我不承認,我倒像個能吃能裝的大氣包,不過,現在已經吃飽了,裝足了……”舉止言談,發泄著要和王大愣應戰的姿態與決心。
“你坐你坐,”楊麗麗推推鄭風華讓他坐下,從高低櫃裏拿出糖盒子,“來,吃上海糖,這事你好好拿拿主意,別著急上火,該怎麼著就怎麼著……”勸說著一轉話題:“對了,曉紅告訴我做幾個菜,一會兒回來要和你喝兩盅。我哪會做什麼菜呀!你自個兒先坐著,我去告訴機關小食堂做幾個菜給送來。”
“不不,隨便點兒吧,有什麼就吃點兒什麼,外邊下這麼大雨,別麻煩了!”鄭風華站起來要去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