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古人皆呼伯父叔父,而今世多單呼伯叔。從父兄弟姊妹已孤,而對其前,呼其母為伯叔母,此不可避者也。兄弟之子已孤,與他人言,對孤者前,呼為兄子弟子,頗為不忍;北土人多呼為侄。案:《爾雅》、《喪服經》、《左傳》,侄雖名通男女,並是對姑之稱。晉世已來,始呼叔侄;今呼為侄,於理為勝也。

【譯文】古代人都稱呼伯父、叔父,而現在多隻單稱伯、叔。堂兄弟、姊妹死去父親後,在他們麵前,稱他們的母親為伯母、叔母,這是無從回避的。兄弟去世,他們的兒女成了孤兒,你與別人談話時,當著他們的麵,稱他們為兄之子或弟之子,就很不忍心;北方人多數稱他們為侄兒。按:在《爾雅》、《喪服經》、《左傳》等書中,侄這個稱呼雖然男女通用,但都是對姑而言。晉代以來,才開始稱叔侄。現在全都統稱為侄,從道理上說是恰當的。

【原文】別易會難,古人所重;江南餞送,下泣言離。有王子侯,梁武帝弟,出為東郡,與武帝別,帝曰:"我年已老,與汝分張,甚以惻愴。"數行淚下。侯遂密雲,赧然而出。坐此被責,飄颻舟渚,一百許日,卒不得去。北間風俗,不屑此事,歧路言離,歡笑分首。然人性自有少涕淚者,腸雖欲絕,目猶爛然;如此之人,不可強責。

【譯文】別時容易見時難,所以,古人對離別很重視。江南人在為人餞行送別時,談到分離就掉眼淚。有一位王子侯,是梁武帝的弟弟,將到東邊的郡上去任職,前來與武帝告別,武帝對他說:"我已年老了,與你分別,真感到傷心。"說著說著,幾行眼淚就往下掉。王子侯就也做出悲痛的模樣,卻擠不出眼淚,隻好紅著臉離開了王宮。他因為這件事被指責,在舟船岸渚間飄蕩了一百多天,最終還是不能離開。北方地區的風俗,就不看重這種事,在岔路口談起別離,都是歡笑著分手。當然,有些人天性本來就是很少流淚,他們有時悲痛到腸斷欲絕,眼睛仍是炯炯有神;像這樣的人,就不可勉強去責備他。

【原文】凡親屬名稱,皆須粉墨,不可濫也。無風教者,其父已孤,呼外祖父母與祖父母同,使人為其不喜聞也。雖質於麵,皆當加外以別之;父母之世叔父,皆當加其次第以別之;父母之世叔母,皆當加其姓以別之;父母之群從世叔父母及從祖父母,皆當加其爵位若姓以別之。河北士人,皆呼外祖父母為家公、家母;江南田裏間亦言之。以家代外,非吾所識。

【譯文】凡是自家親屬的名字,都應該加以修飾,不可濫用。有些缺乏教養的人,在祖父母去世後,對外祖父、外祖母的稱呼竟與祖父祖母一個樣,教人聽了不高興。即使是當著外祖父外祖母的麵,也都應加"外"字以示區別;父母親的伯父、叔父,都應當在稱呼前加上排行順序以示區別;父母親的伯母、嬸母,都應當在稱呼前加上她們的姓以示區別;父母親的子侄輩的伯父、叔父、伯母、嬸母以及他們的從祖父母,都應當在稱呼前加上他們的爵位和姓以示區別。河北的男子,都稱外祖父、外祖母為家公、家母;江南的鄉間也是這樣稱呼。用"家"來代替"外",這我就弄不懂了。

【原文】凡宗親世數,有從父,有從祖,有族祖。江南風俗,自茲已往,高秩者,通呼為尊,同昭穆者,雖百世猶稱兄弟;若對他人稱之,皆雲族人。河北士人,雖三二十世,猶呼為從伯從叔。梁武帝嚐問一中土人曰:"卿北人,何故不知有族?"答雲:"骨肉易疏,不忍言族耳。"當時雖為敏對,於禮未通。

【譯文】凡是同宗之親的世係輩數,有伯父、叔父,有從祖父,有族祖父。江南的風俗,從這往上數,對官職高的,通稱為尊,同宗又同輩份的,即使隔了一百代,仍然互相稱作兄弟;如果是對別人稱呼自己宗族的人,則都稱作族人。河北地區的男子,雖然已隔了二三十代,仍然稱作從伯父、從叔父。梁武帝曾經問一位中原人說:"您是北方人,為什麼不知道有'族'這一稱呼呢?"中原人回答說:"親屬骨肉之間的關係容易疏遠,所以我不忍心用'族'來稱呼。"這在當時雖然是一種機敏的回答,但從禮儀上卻是講不通的。

【原文】吾嚐問周弘讓曰:"父母中外姊妹,何以稱之?"周曰:"亦呼為丈人。"自古未見丈人之稱施於婦人也。吾親表所行,若父屬者,為某姓姑;母屬者,為某姓姨。中外丈人之婦,猥俗呼為丈母,士大夫謂之王母、謝母雲。而《陸機集》有《與長沙顧母書》,乃其從叔母也,今所不行。齊朝士子,皆呼祖仆射為祖公,全不嫌有所涉也,乃有對麵以相戲者。

【譯文】我曾經問周弘讓說:"父母親的中表姊妹,你怎樣稱呼她們?"周弘讓回答說:"也把他們稱作丈人。"自古以來沒有見過把丈人的稱呼加給婦人的。我的親表們所奉行的稱呼是:如果是父親的中表姊妹,就稱她為某姓姑;如果是母親的中表姊妹,就稱她為某姓姨。中表長輩的妻子,俚俗稱她們為丈母,士大夫則稱她們為王母、謝母等等。而《陸機集》中有《與長沙顧母書》,其中的顧母就是陸機的從叔母,現在不這樣稱呼了。齊朝的士大夫們,都稱尚書左仆射祖廷為祖公,完全不在乎這樣稱呼會與祖父的稱呼有嫌涉,甚至還有當著祖廷的麵用這種稱呼開玩笑的。

【原文】古者,名以正體,字以表德,名終則諱之,字乃可以為孫氏。孔子弟子記事者,皆稱仲尼;呂後微時,嚐字高祖為季;至漢爰種,字其叔父曰絲;王丹與侯霸子語,字霸為君房;江南至今不諱字也。河北士人全不辨之,名亦呼為字,字固呼為字。尚書王元景兄弟,皆號名人,其父名雲,字羅漢,一皆諱之,其餘不足怪也。

【譯文】古時候,名是用來標明自身的,字是用來表示德行的,名在形體消亡後就應對之避諱,字卻可以作為孫輩的氏。孔子的弟子在記錄孔子的言行時,都稱他為仲尼;呂後貧賤的時候,曾經稱漢高祖劉邦的字"季";到漢代的爰種,稱他叔叔的字"絲";王丹與侯霸的兒子說話時,稱侯霸的字"君房";江南至今不避諱稱字。河北的士大夫們對名和字完全不加區別,名也稱做字,字當然更稱做字。尚書王元景兄弟倆,都是有名望的人,他們的父親名叫王雲,字羅漢,他們對父親的名和字全都加以避諱,其他的人避諱,就不足為怪了。

【原文】《禮·間傳》雲:"斬縗之哭,若往而不反;齊縗之哭,若往而反;大功之哭,三曲而偯;小功緦麻,哀容可也,此哀之發於聲音也。"《孝經》雲:"哭不偯。"皆論哭有輕重質文之聲也。禮以哭有言者為號,然則哭亦有辭也。江南喪哭,時有哀訴之言耳;山東重喪,則唯呼蒼天,期功以下,則唯呼痛深,便是號而不哭。

【譯文】《禮記·間傳》上說:"服斬縗的人哭泣,一口氣,一吐而盡,就像有去無還的樣子;服齊縗的人哭泣,聲音一高一低,連續不斷,好像有去有來;服大功孝服的人哭泣,第一聲有幾個高低,最後還要拉長餘音;服小功或緦麻孝服的人,隻要哭得有悲哀的樣子就可以了。這些就是不同程度的悲哀在聲音上的表現。"《孝經》上說:"孝子痛哭父母的哭聲,氣竭而後止,不會發出餘聲。"這些話都論說哭聲有輕微、沉重、質樸、和緩等種種區別,按禮俗以哭時雜有言語者叫做號,如此則哭泣也可以帶有言辭。江南地區在喪事哭泣時,經常雜有哀訴的話語;山東一帶在服斬縗重喪中,哭泣時隻是呼叫蒼天,在服一年齊縗及大功、小功以下喪的哭泣,便隻是傾訴自己悲痛多麼深重,這就是號而不哭。

【原文】江南凡遭重喪,若相知者,同在城邑,三日不吊則絕之;除喪,雖相遇則避之,怨其不己憫也。有故及道遙者,致書可也;無書亦如之。北俗則不爾。江南凡吊者,主人之外,不識者不執手;識輕服而不識主人,則不於會所而吊,他日修名詣其家。

【譯文】江南的風俗,凡遭逢重喪的人家,如果是與他家相識的人,又同住在一個城鎮裏,三天之內不去喪家吊喪,喪家就會與他斷絕交往。解除喪服之後,喪家的人即使與他在路上相遇,也要避開他,因為恨他不憐恤自己。如果是另有原因或路程遙遠而不能前來吊喪的,寫信表示慰問,也是可以的;如果連書信也不寫,喪家也會像對待同城邑而不親來吊喪的人一樣對待他。北方的風俗則不是這樣。江南地區凡來吊喪者,除了主人之外,對不認識的人是不握手的;如果吊喪者隻認識披戴較輕喪服的人而不認識主人,就不到治喪的地方去吊唁,而是改日準備好名刺再到喪家去表示慰問。

【原文】陰陽說雲:"辰為水墓,又為土墓,故不得哭。"王充《論衡》雲:"辰日不哭,哭則重喪。"今無教者,辰日有喪,不問輕重,舉家清謐,不敢發聲,以辭吊客。道書又曰:"晦歌朔哭,皆當有罪,天奪其算。"喪家朔望,哀感彌深,寧當惜壽,又不哭也?亦不諭。

【譯文】陰陽家說:"辰為水墓,又為土墓,所以辰日不得哭泣。"王充的《論衡》說:"辰日不能哭泣,哭泣就一定是重喪。"而今那些沒有教養的人,辰日有喪事,不問輕喪重喪,全家都靜悄悄的,不敢發出聲音,並謝絕吊喪的客人。道家的書說:"晦日唱歌,朔日哭泣,都是有罪的,上天要減掉他的壽命。"喪家在朔月望日,痛哭的感情特別深切,難道因為珍惜壽命,就不哭泣了嗎?我也弄不明白。

【原文】偏傍之書,死有歸殺。子孫逃竄,莫肯在家;畫瓦書符,作諸厭勝;喪出之日,門前然火,戶外列灰,祓送家鬼,章斷注連:凡如此比,不近有情,乃儒雅之罪人,彈議所當加也。己孤,而履歲及長至之節,無父,拜母、祖父母、世叔父母、姑、兄、姊,則皆泣;無母,拜父、外祖父母、舅、姨、兄、姊,亦如之:此人情也。

【譯文】旁門左道的書說:人死之後靈魂要返家一次。這一天,家中子孫們都逃避在外,沒有人肯留在家中;又說:用畫瓦和書符可以鎮邪,念咒語可以驅鬼;又說:出喪那一天,門前要燒火,屋外要鋪灰,要進行種種儀式以送走家鬼,上章天曹祈求斷絕死者殃禍家人。諸如此類的例子,都不近人情,是儒雅君子的罪人,應當對此進行彈劾。自己失去了父親或母親,在過元旦及冬至這兩個節日時,若是失去了父親的,在拜望母親、祖父母、世叔父母、姑母、兄長、姐姐時,都要流淚;若是失去了母親的,在拜望父親、外祖父母、舅舅、姨母、兄長、姐姐時,也要流淚。這是人之常情啊。

【原文】江左朝臣,子孫初釋服,朝見二宮,皆當泣涕;二宮為之改容。頗有膚色充澤,無哀感者,梁武薄其為人,多被抑退。裴政出服,問訊武帝,貶瘦枯槁,涕泗滂沱,武帝目送之曰:"裴之禮不死也。"

【譯文】江東的大臣,他們的子孫剛除去喪服,去朝見皇帝和太子的時候,都應該哭泣流淚,皇帝和太子會感動得改變麵容。但也頗有一些膚色豐滿光澤,沒有一點哀痛感的人,梁武帝看不起他們的為人,這些人大多被抑止斥退。裴政除去喪服,行僧禮朝見梁武帝,身體削瘦,形容枯槁,淚如雨下,涕泗交流,梁武帝目送著他出去說:"裴之禮沒有死啊。"

【原文】二親既沒,所居齋寢,子與婦弗忍入焉。北朝頓丘李構,母劉氏,夫人亡後,所住之堂,終身鎖閉,弗忍開入也。夫人,宋廣州刺史纂之孫女,故構猶染江南風教。其父獎,為揚州刺史,鎮壽春,遇害。構嚐與王鬆年、祖孝征數人同集談宴。孝征善畫,遇有紙筆,圖寫為人。頃之,因割鹿尾,戲截畫人以示構,而無他意。構愴然動色,便起就馬而去。舉坐驚駭,莫測其情。祖君尋悟,方深反側,當時罕有能感此者。吳郡陸襄,父閑被刑,襄終身布衣蔬飯,雖薑菜有切割,皆不忍食;居家惟以掐摘供廚。江寧姚子篤,母以燒死,終身不忍啖炙。豫章熊康,父以醉而為奴所殺,終身不複嚐酒。然禮緣人情,恩由義斷,親以噎死,亦當不可絕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