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農村的冬天,屋外幹燥而凜冽,屋內因有熱炕和火爐,卻是煦暖如春。
在火爐還沒流行開來的年代,熱炕便是村民們唯一的取暖途徑。當家家戶戶有了火爐後,熱炕,依然是取暖頭牌。
總想起兒時那個清貧的年代,每到冬天,全家人圍坐在熱炕上,一邊掐麥稈一邊聊天的場景。
九十年代初,父親兄弟五個終於分家,從此獨門獨院各自跑光陰。分家初的三年,我們家的經濟幾乎到了崩潰的邊緣,一家七口人隻為填飽肚子而奔跑。可是,當時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係還沒真正確立,農民隻能依靠種地過日子,所以,不管我們如何奮力奔跑,光景還是過不前去。為了生存,老爸一年四季承接給別人修房、盤炕、做家具的活計,媽媽則和我們姐弟五個除了放羊就掐麥稈補貼家用。抑或是家裏每個人都身負養家的重任,故除了年紀尚小的弟弟和我,其他人很少有閑下來的時間。印象最深的是冬天,一家人盤腿圍坐在熱炕上,麥稈在我們母女手上的有節奏地左右擺動,像支歡快的舞曲,跳躍在指尖;地上則撒滿了老爸剪下來的麥稈頭。睡覺前,用笤帚把麥杆頭掃在一起,順便填在炕裏,然後,閉眼歡聲笑語一覺到天明。翌日一睜眼,從腳底的被子下拿出貼炕焐得暖暖的棉衣穿上,新的一天的勞作就開始了。
那段光景,一切都是冷的,唯有心和炕是熱的。
抑或是人類承受苦難的潛能果真無限,被我們家稱作“三年困難期”的歲月,回首間,也就那麼挺下來了。
如今回家,也會坐在炕上跟媽媽邊聊天邊掐麥稈,但相較曾經,現在所做的一切,充其量隻是對往昔歲月的緬懷,對鄉村生活的浪漫式體驗:體驗那方久違的水土,體驗生活在那方水土之上的父老鄉親,也體驗祖輩們走過的倥傯歲月……可不管我如何用心去體驗,也隻停留於浮華,每每來不及深入,就已踏上遠去的旅途。於是,關於炕,關於麥稈,關於家鄉的一切,在我心中成了一首未竟的歌,縱然使出渾身解數努力演繹,可是越用勁,它們則離我越遠。
因為從小熱炕於嚴寒中為我們送來溫暖,兼之其上凝聚了太多有關親情的記憶,所以,如今它和漿水麵一道慢慢幻化成家鄉的名片。攜帶著這個名片,就算我執劍天涯,踏遍祖國的山山水水,內心深處最美的,永遠是家鄉。
一個朋友聽我說我家的炕如何如何好後,不無詫異道:“沒想到你能矯情到這種地步!難道,一堆土會比席夢思還舒服?”
對於一個連炕也沒見過的人,我很難向他描述炕之於我的感受。電光火石間,生出一個主意來。於是,我故作怨嗔地對那個朋友說:“熱幹麵實在難吃!以後別再帶我去了。”
朋友聽後氣得幾近跳了起來,說我竟如此不識人間美味。
這時,輪到我笑了。笑完,我告訴朋友:“我說小汪,沒想到你能矯情到這種地步!難道,一碗熱幹麵比魚火鍋還好吃?”
朋友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是!”
我緊跟著也告訴他:“所以,你也該知道一堆土就是比席夢思舒服了吧。”
朋友聽了不再聲辯什麼了。
去年底,這位曾經的朋友升格為現在的老公。2015年春節,他跟我回天水,晚上躺在熱氣騰騰的熱炕上,第二天一大早就叫喚“受不了”。原是媽媽愛婿過頭,把炕燒得跟火盆似的。如今提及我家的炕,小汪依然愛將不起,我雖有些失望,但也能理解。畢竟,他的骨子裏是熱幹麵和肉糕(湖北麻城的一種特產)而非炕和漿水麵;而從我的血液中滲出來的每一滴血,都帶有土炕的焦味和漿水的清涼。我跟他到底不是同一方水土養育出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