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放 羊(1 / 2)

我知道,羊群對我的人生影響很大。可是,很長時間裏,我從未向別人透露或提及自己曾放過羊。那種感覺近似恥辱,特別對女孩子家。近幾年明顯不一樣了,不但每次回家都要過把“羊倌”的癮,還屢屢在公開場合宣揚這一事實,很是得意。

今年端午抵家的第二天,臨近傍晚,我和三姐又跟老爸去放羊。

站在北山墚頂上放眼南望,大隴山被溝溝壑壑勾勒成一條條帶狀的長龍,延綿到天際。南北二山的中間,便是向西蜿蜒流淌的清水河;河水雖不比記憶中兒時那樣清澈,但在夕陽餘暉的映照下,也波光粼粼可見。

我回身跑去將丈餘外看守吃草羊群的父親拉到墚邊,說服他把看樣的任務徹底交給牧羊犬“大力”,然後,父女三席地而坐,接著探討人生。

跟父親一起聊天,總會涉及類似的“哲學”命題,幽默極了。

我故作嗔怪到:“老爸,你說你是個放羊娃吧,弄得我們姐弟五個全是放羊娃的後代。你可知道,從上學第一天開始,老師就批評我們‘簡直是一群放羊娃’。全拜您所賜!當時,包產到戶後,你怎麼就不結束公派的放羊生涯,反而將其發展壯大,成為一生的職業?”

父親聽了,說:“你呀,到底還是個碎娃娃,不懂人生的終極命題。你不知道,放羊是這個世上最接近生命本真的職業麼……”又來了,父親又開始兜售他那套人生哲學了。

父親的那套人生哲學,我從小聽到大,奇怪的是至今也不覺得膩味。工作後,見證了很多光鮮職業背後的心酸和無奈,更加篤信父親的人生哲學來。概言之,就是:知足常樂,真誠,本真。

我接著逗父親:“任憑你貼金,‘放羊娃’可不是什麼好聽的詞。”

父親瞪我一眼,說要不是這群羊,我早就餓死了。他的話對,也不對。因為過去很多年月裏,羊的確是我家的主要經濟支柱,可是,就像米蘭·昆德拉說的,人這一輩子並非如此不可,往往那樣也行的,也就是說,如果我們家沒有放羊,肯定從事著其他生計,無論如何也不至於等著活活被餓死吧。

每次探討中,當我對父親不留情麵地攻訐時,他總會失望地掃視我一眼,伴隨一聲長歎。以前很不明白,像父親這樣的農民哪來的自信,如今終於豁然:那是出於對生命的洞徹而產生的內心安穩、篤信,所謂坦蕩的胸懷。

猶記前年國慶節放假期間,我回家跟父親去放羊。那日,藍天白雲,四野明淨無染,潔白如絮的羊群淹沒在齊腰的荒草中。嗅著羊群的膻味和青草的芳香,蹦躂雀躍出拙劣的舞姿,自由自在,無以言狀。我們父女倆站在北山腰,守著吃草的羊群,他感覺良好地問我是否有做神仙的錯覺。父親話音未落,我不假思索地應答:“不,那不是錯覺,本就是。”然後,身體一個回旋,隨口吟道: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

放羊、種地,周遊世界

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

願每個人在塵世間獲得幸福

父親聽了高興得不得了,對我讚口不絕,說他養的娃娃太有才了。我在旁邊聽了偷笑不已,揶揄父親:“哎,真是沒文化,這麼明顯地篡改盜用你都不知道,唉,我父親真可憐……”然後,父女倆笑作一團,果真是坦坦蕩蕩的人生啊。

然而,放羊的生活能這麼坦蕩,甚至成為令人豔慕的風景,理由無他,隻因這個時候,我將近三十歲了,安居京城十年,且經濟獨立。這個時候,每次回家放羊,與其說是從事一種生存,不如說隻是體驗生活。

誰都明白,不投身一種生活體味它裏麵的辛酸苦辣,偶然體驗,便永遠是一幕舞台劇,有做秀給自己看的感覺罷了。

當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放羊可不是體驗生活,完全是生存方式。每每提及放羊,以為它像開荒種地、外出打工、從政經商等任何職業一樣,是養家糊口和為了生存的選擇外,並不覺得它有多坦蕩、有多接近生命的本真,感覺分明的,唯有生存的艱辛。那時,一家七口人中,隻有父親一直覺得放羊很坦蕩、最接近生命的本真,隻是為了生計疲於奔命,沒心境說出來罷了。

我對於那段艱辛,堅決不在別人麵前提及。

記得初中時,有一次和三姐去鎮裏趕集,碰見一位代課老師,他向三姐極力讚揚我的學習成績,猜想我家人定然十分重視我的學業。站在一旁的三姐聽到老師對她小妹說出那麼多溢美之詞,先於我而得意忘形,竟然大聲說:“重視啥哩,我小妹每個周末都放羊著呢。”

她話一出口,我就覺得丟光了麵子,拉著她便走。回家的路上,把三姐美美地罵了一頓,直至她掉眼淚我才罷休。如今想來,那時的我的確太幼稚,虛榮心作祟,錯怪了三姐,更是誤解了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