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那時三姐非但不喜歡放羊,而且很是討厭,每次讓她去,她就拉著一張臉,極其不情願。一次,媽媽批評她,她對著媽媽衝喊:“放羊,放羊,在羊群後,穿金戴銀也是灰頭土臉的。”
媽媽上去就給她一巴掌,並且警告到:“沒有羊,蓑衣都沒有,還穿金戴銀,做夢吧你就!呸!”
那是十來年三姐第一次頂撞媽媽,媽媽也是罕見地出手打自己的孩子。
現在,那一幕作為經典談資,在我家一方庭院中廣為流傳,但仔細一想,多少的辛酸飽含其間嗬,那個貧瘠的年代,那段艱苦的歲月。
無論如何,回想起兒時放羊的歲月,總像一曲唱不完的憂傷,貫穿著我的平生。
不過,那時除了生活艱苦點外,天空和大地以及心情都是好的。記得每次把羊群趕到荒地,我就按捺不住地亢奮,唱完一段秦腔接著再唱一段,幾年下來,幾乎所有的名家名段都爛熟於心。也有時,頭枕在媽媽腿上,看著滿天繁星,看著看著就睡著了,一覺醒來,媽媽說:“娃,回家吧。”於是,娘倆揚鞭啟程。在蒼茫的天地之間,沒有比看書更好的了,那個時候,無論拿起什麼書,幾乎都能過目不忘。當然,最開心的事非尋找野味莫屬了。新生的小蔥就著餘溫未散的饅頭香脆可口;剪子(學名“沙棘”)極其酸澀,但吃下去卻口齒留香;莓子——不管是地莓子和蔓莓子——其色嫣紅,其味既酸又甜、甜大於酸,其汁飽滿明澈;“地燃燃”(諧音)隻能等霜降後,嚴寒將裏麵蟲子凍跑了方可撿拾,用它包的包子,天哪,別提有多好吃……野味雖然太多,但我幾乎都能認識,一年四季,每次出去放羊,總會有所收獲!
如今將近而立之年,我明白了每個人生活中都有著一段如歌過往,不管是怎麼走過來的,但隻要能平靜地審視,都是人生應有的底色。這麼一想,凡事都坦蕩起來了,包括艱辛的歲月。
記得今年農曆三月十九,在新疆工作的王生喜老哥回甘肅老家,承諾定會代我看望我的父母。老哥登上北山,一邊極目瞭望,一邊發來信息說:“你應該感念放羊的歲月,感念大自然的對你的熏陶,正是因為它,你才有如今的才情。”我知道,我是沒什麼才情,有的隻是坦蕩的秉性。但仔細一想,讓我毀譽參半的這種秉性,的確是那段歲月的饋贈。當然,也深受父親的影響。
暮靄下的隴城鎮安詳而沉靜。隨著夕陽餘暉的退去,山頂也漸漸沉浸在氤氳當中去了。
我和三姐在父親麵前放聲高談,毫不掩飾地肆意妄為。父親非但不批評,反而樂在其中,歡喜十分了,就不停地說:“我的娃,我的娃……”
那種畫麵,在無垠的蒼穹下,足以使得渺小的個體彰顯出與天地媲美的天倫張力來。看著父親幸福的模樣,我想,如果不是近年來媽媽身體不佳,含辛茹苦大半生的他們,總算有了比較安逸的晚年。可是,生命總不乏遺憾,最近幾年,媽媽的身體屢屢讓我們操碎了心。
我彎下腰,伸手去拍打父親腿上的塵土。父親一邊沉醉在幸福之中,一邊不無矯情地念叨:“打啥哩,打啥哩,髒點自然。”
眼看天已向晚,父親一再催促我和三姐:“回去吧,趕緊回去,天黑了。”
我和三姐對父親的話充耳不聞。一會兒,夜幕“嘩”地拉開。遠處村裏升騰起來的嫋嫋炊煙完全消失在夜色當中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星星點點的燈火。這時,我們不得不答應父親回家。
走了幾步,回頭看見夜色中父親的輪廓,悲喜交加。悲的是,放羊畢竟是個餐風露宿的職業,有太多艱辛。喜的是,如今放羊之於父親,與其說是為了生計,還不如說是一種習慣,一種充實生活、甚至陶冶性情的方式。可是,可是一想到父親摸黑回家的情境,鼻子一酸,雙眼就模糊了。
回去的路上,三姐說:“在這個世界上,除了女人,剩下的就是男人。就算男人萬千,但老爸在我的心中最為高大上。他既是我的父親,又是我的偶像,更重要的是,他還是我做人的榜樣。今生有這樣的老爸,很幸福,很榮幸,包括放羊也幸福,也榮幸。但願下輩子還能做老爸的女兒……”
三姐的聲音很小,近似自語,可字字嚴肅到直戳心扉。她還沒說完,我已忍不住淚如泉湧。還好夜色凝重,彼此看不清對方顏容,隻覺得久長的靜默。
記憶中的貧瘠歲月,總是離不開羊群。常常感恩,在我不算漫長的人生中,羊群連同家裏的每一事每一物,都賜給了我無限柔情,讓我感慨,讓我緬懷。生活就是這樣,一路走來,發現內心深處最鮮亮的色彩,永遠是純真的底色上渲染的愛與被愛的輪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