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個清晨,當你梳妝打扮時,發現自己兩鬢星星點點華發頓生,歲月在自己兩頰、額頭和眼角都已有了波紋初現的痕跡,你一定感慨歲月的無情,想到自己的人生竟然也會漸老。
漸老,這是一個每個人都極不願提及的詞,可人生到了一定階段,卻不得不去直麵它。倘若突然有一天,當你發現自己曾經滿頭青絲的長輩一個個開始兩鬢斑駁,身邊曾經那些偉岸挺拔的身軀一個個都變成佝僂、老態龍鍾的模樣,甚至,甚至在某個清晨或夜晚,當你接到一個電話,那邊傳來親人駕鶴歸西的噩耗……所有這些生命的蒼涼、決絕和猝不及防,我們該如何應對?
想到這裏,雖已無奈到絕望,但我們又不得不與這不可愛的生命曆程朝夕與共。除此之外,我們別無選擇。
春節回家的高鐵上,從包中翻出龍應台的《目送》,每每看到她和自己最親近的蒼老的母親之間進行的那些最陌生的對話,我都會掩卷唏噓半晌。
是的,“我——是你的女兒。”
可是,“雨兒?我隻有一個雨兒。”“你是哪一位?”
是的,“我是你的女兒。”
龍應台的《目送》一書,雖中學時讀過,本科時讀過,研究生時又讀過,但這樣的對話,隻有現在讀來才會揪心,會落淚,會不知所歸。
看完一篇,我撥通媽媽的電話,告知她列車即將抵達的車站後,又小心翼翼地探問到:“你今天身體好著沒?”
天哪,我從不曾想過,每次跟媽媽之間的對話會以“你今天身體好著沒”這種句子作為談話的開場白或主要內容。由十年前談論風花雪月,到後來說些家長裏短,再到現在的每次過問她身體好不好,幾乎發生在一眨眼。好像一個步履鏗鏘有力的婦女,變得猶如輕薄脆弱的影子,是一念之間的事。這種由漸漸老去,到健康的堤岸瞬間崩裂,是我從不曾想過的。
可喜的是,與上個春節連炕都下不了的情形相較,這個春節,媽媽的身體還算康健。她每天燒炕,做飯,打掃屋子,帶孫女,樣樣活兒都幹得妥妥帖帖。
我跟侄女一起趴在熱氣騰騰的熱炕上,看著媽媽幹活的模樣,心裏本能一陣歡喜後,接踵而來的卻是綿長的憂傷。這種憂傷,在春節這種萬象更新的時節,更加突兀地橫亙在我的心間。
枯木逢春猶再發,人無兩度再少年。
燦若夏花的時候,有誰想過,一個不靜美的暮年會這樣令人感慨萬千。
於是,我坐起來,給姐弟逐個發微信,告訴他們,春節後無論如何都要帶媽媽去檢查一下心髒。
大年初一的早上,我依然趴在熱炕上,懶懶地,隻等著吃媽媽給我們做好飯菜。
我一邊跟媽媽和侄女說話,一邊翻看朋友圈,在滿目狂歡中,突然間,王生喜老哥發了兩張名為《母愛》的照片,配以真摯感人的文字,它們闖入眼中,霎時令我抑製不住地傷感起來。
老哥配文道:“此次回家,發現失聰兩年且視力極度衰弱的母親又罹患了早期的海默爾綜合症(老年癡呆症),幾個外地兒孫站在她麵前,她都想不起是誰。那時那刻,感覺我與母親簡直生活在兩個時空。我不知道,母親逐漸失去對自己和世界的把握時,該是怎樣的感受。正月初一中午,坐在母親身邊,她通過我以前放在家中的照片想起並確認站在她麵前的是她的兒子後,用手撫摸了兒子的整個臉頰。母子倆臉貼臉擁抱了好大一會兒,老娘動情,我也淚崩。此過程,我隨手拿起手機自拍,遂有《母愛》此照。”
那組圖文,三姐說她看了三遍,淚流了三遍。抑或是我的淚點沒有三姐那樣低,看了幾遍,卻僅止於傷感。
看完朋友圈,抬頭又看忙忙碌碌為我們準備早餐的媽媽的身影,我想,倘若有一天,當我站在自己媽媽麵前,她卻認不出我是誰,到那時,我該怎麼辦?會不會能像龍應台一樣翻來覆去且不厭其煩地告訴她我是誰、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會不會能像老哥一樣平靜地引導她,以找回她對我的記憶?
不,我肯定不會那樣的!
如果有那麼一天,我隻會哭,直哭到讓媽媽心疼為止。每次媽媽心疼我了,都會叫一聲“娃”。隻要她這麼一叫,就說明她認出我是她兒女了。
這麼一想,我頓覺輕快了很多——無論如何,無論任何境地,我覺得都有應對的辦法。
可是,傍晚的時候,我和侄女從廟裏燒香回來,進屋發現媽媽臉色很不好,整個人羸弱、萎縮到了極點,盡管渾身浮腫,但躺在炕上的她,像隻寒風中的雛鳥,瑟瑟發抖,我雖心痛到了極點,卻發現沒有任何應對的措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