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輕輕走上前去,問媽媽是否吃過藥了,然後,囑咐她好生休息,便拉著侄女的手,帶上門又走了出來。
有人說:“遊子的天空沒有滿月,對於成熟了的兒女來說,母親隻是他們生活的部分,但對於衰老了的母親來說,兒女卻接近於她生活的全部。”可是,常年在外麵的自己,和媽媽在一起的時光不斷減少,就如同我和這個世界在一起的時光也在不斷減少一樣,讓我如何做媽媽生活的全部?尤其近年來,每當媽媽身體不好的時候,我就悔恨自己的無情,無法回家多陪伴親人幾天——可是,可是現在,我就站在她的身邊,又能做些什麼呢?
初四,因和王生喜老哥一道去五營鎮徐窪村農耕文化展館參觀,回來時正好路過他大哥家,便順道去蹭飯吃。
一進他大哥家的上房,就看見坐在屋子右手邊沙發上的老太太。屋內人聲嘈雜,每一個人都熱情到近乎喧然,隻有老太太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坐著——就那麼安安靜靜地坐著。
早知老太太活在無聲的世界,可第一次親眼目睹一個失聰的老人在他人的喧鬧中竟那樣默然,卻也讓我震驚。
王生喜老哥走進屋子,老太太隻靜靜地審視著這個站在她麵前的中年男子,卻始終沒有說出一句話來。老哥走上前去,母子倆手拉著手、臉貼著臉,經過一番無聲的交流後,老哥始確認老太太還記得他是她的兒子。
那是怎樣的場景啊!
一位八十多歲的母親,一個四十多歲的兒子,他們從一開始本該知道彼此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一,可是,突然間,竟然要以這種方式再次“相認”。
文字,會有排山倒海的魔力,但在某些時候,卻是那麼的蒼白。那一幕,我雖早已從老哥的照片及配文中得知,可當親眼目睹之後,內心卻遠非傷感能夠比擬,而是猶如萬馬奔騰,一時間不知到底情歸何處。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莫過於兒子站在媽媽的麵前,拉著母親的手,母親卻問:“你是誰。”
過了一會,我也找到和老太太的交流方式,於是,走上去拉起她的手。老太太也用臉頰左右貼我的臉頰。我用手指著老哥,告訴老太太我是她兒子的朋友。我知道,我在老太太的眼中是不明晰的,包括我的長相以及我為何會與她的兒子有關這一事實。她看了我一會,又回頭看著老哥。看了看,近似自語到:“我以為你走了呢。要是你走了,多殘忍,多殘酷啊。”老太太的這句話,讓我心淚頓時泉湧。
“殘忍”,概是一個無數個日夜在老太太心中熬煮成傷的詞彙;曆經無數次的熬煮,在那一刻終於找到了表達的機會。可是,可是如果沒有那一刻的表達機會,那種感覺又該如何在她心中糾纏撕裂?
我們吃飯期間,老太太又說過幾次這句話,每次都令人唏噓不已,卻又倍感奈何。
是啊,我們每個人從一出生,都要不可避免地麵對老、病、死這個可憎、不可愛卻不可追念的過程。之於生命,這是一個必然的過程,可它卻讓每個人都要承受太多的憂傷:所有人,最後的回應都是無可奈何的回落。
原來,所謂的天倫之樂,除了一起曆經的歡聲笑語,還有共同承擔的悲痛欲絕,更包括這種讓所有人都頗感無奈的漸次落幕。
那天,從老哥家出來,我開始篤信,生活的張力和深沉是任何文字都不足以勝任的蒼天大地。我也開始篤信,能將一個人五髒六腑瞬間撕裂的東西,不是傷心,更不是仇恨,而是溫柔如水的親情。
任何年月,我們不一定期待物質富裕的生活,但一定期待著愛與被愛的歲月。
返京離家的那一天,看著家門口漸漸遠去的母親的身影,我深深認知到,不管時光如何長遠,和媽媽以後的緣分也就是目送彼此的“背影”漸行漸遠了。
盡管我的媽媽一天天還在老去,也無論她目送我離開時有多少憂傷,可喜的是,她一直知道,我是她在這個塵世中最親近的人之一,而不像王生喜老哥離家後,其大哥向老太太提及他,她隻說:“讓他有時到家來坐坐。”
“我深知,母親的記憶中,‘我’已不再是他的三兒,而是一個偶然竄門的鄰人村親。”老哥說得沉重,我聽得悲戚。回想起家裏身體欠佳的媽媽,以及老哥的母親對自己的親兒子相見不相識的情形,我,再也忍不住地放聲大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