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夕似乎是生在一處寺廟中的。頭幾年的情形她卻是不記得了,那是她仍是一隻小紅狐,一切混沌不明,隻曉得自己是被人當貓狗一樣養著。隨著年月的增加,重夕的意識越發的清醒,直至一日她毫無症兆的化了人形,尖利的小爪還未來得及收,隻能擺出猛獸般的神情與姿態來,準備逃跑或攻擊。一睜眼,重夕就瞧見了一張女子清麗的臉蛋。
這名女子就是阿德。其實那時阿德隻瞧著比重夕大些,約莫七八歲,卻終日掛著大人般盈盈的笑意。她卻並不懼怕從紅狐變成人形的重夕,似是早有所知一樣。阿德沒有問重夕什麼,隻帶著她繼續在那無名的寺廟中生活。無名寺中沒有和尚,隻在前殿供著重夕不知的神明,留著一個守廟的老頭與幾個打掃的老婆子,重夕見過他們幾次,終日惛惛的不知要做什麼,守著寺廟如同守著自己的墳塚一樣,隻等著一日能躺進去。最有人兒味兒的還是偏院的阿德,阿德帶著少女特有的清甜活力,又蘊著幾分端穩,打點著自己與重夕的生活,在小院子裏撐起一片安寧。
阿德成了重夕唯一可依的人,重夕喜歡阿德,阿德疼愛重夕。小院仿佛百裏山川,隻存著重夕與阿德。重夕不清楚自己的來曆,連名字都是阿德為她起的,但她並不想知道,也不想弄清寫什麼,在與阿德一起生活的日子,這些東西都變得多餘起來,甚至叫她有些懼憚。
阿德每日去前院領一日的菜料,每月下一趟山,去到山下的小鎮,帶回一些新鮮有趣的東西,有時是一些鎮裏小吃,有時講些所見所聞,有時則是幾匹花色布料,這些布料多被阿德一雙巧手仿著鎮裏漂亮女娃身上的樣式裁做成了重夕各式各樣的衣裳。
待重夕穿上新衣裳時,阿德就挽起溫煦的笑,晶晶亮的眼眸裏盛滿了驕傲與寵溺。“誰也不及我的重夕好看。”她這麼說著,溫暖而粗糙的雙手緩緩撫在重夕發間。
阿德卻不常給自己做衣裳,有一日她從山下回來,秋日的紅楓微潤了她的臉頰,眼睛也似乎多了幾分盈盈水波。那時阿德已經十六歲,而重夕仍是五歲的摸樣。重夕站在院門前喚了她幾聲,她隻塞給重夕一把甜梅,就扛著新布進了屋裏,開始裁做起來,一刻不停歇,趕了五六日,裁了幾件重夕的新衣,還給她自己也裁了一件,是俏亮的橘色,怕是阿德最花亮的一件衣裳了。重夕瞧見了她台上的一片紅楓,像一簇赤焰,靜靜地燒著。然後那一月仍是那樣過著,隻是阿德不再去她最喜愛的那條溪邊,也沒和重夕講什麼山下趣聞,隻坐在房中,有了幾分不屬於她的呆滯來。到了月末清早,阿德換上了新衣,從山道上行遠了,橘衣裳融在了兩旁無盡的楓林裏。
不到晌午,山裏落了一場急雨,吹夭了不少的紅葉,重夕望到頭頂上的黑雲厚厚綿綿,似乎延到了無窮遠處,怕是鎮子裏也遭了這潑急水。可是阿德還沒有回來。
重夕突然覺到了幾分嬌造的惆悵來,不想悶回屋裏,她跑去了溪邊。雨後,溪水越發湍急,吞著許多零落的紅葉衝下山去,重夕瞧了一會兒,覺得乏味的很。溪邊生著幾根長草,重夕折下來編玩,一路走回了院裏。
剛進院門,重夕就瞧見阿德跪在磚地上,低垂著頭,那守廟的老頭站在她的身前,正舉著一根枝條抽打她,卻不聽見阿德發出嗚叫。重夕隻覺得血都衝上了腦袋,一團火氣要在胸腔裏炸開來。她用了全身力氣撞上老頭的背,狠狠地推開了他。妖的力氣總比人大得多,那老頭被重夕一撞跌到了兩米外的磚地上,被兩個婆子扶了起來,還有些東南不分。重夕摟住阿德的肩,才發覺阿德的衣裳濕透了,濺滿了泥水,附著許多碎葉,頭仍低垂著,不發一言,手裏緊攥著一把紅葉。她全身都在顫抖,脖頸和手上有些被抽打後留下的青印。重夕難受的很,兩眼裏都浸出大水來。
“不許打阿德!”她朝三人吼,齜出了自己的四顆尖牙。
老頭不理會重夕,隻對著阿德怪叫:“德水,你不要忘了你父親,你更別忘你母親是怎麼說的,你的恩人呢?你一早就該斷了這念頭!”他又衝過來扯住阿德的手,似要將她帶到前院去。重夕腦袋空白了,殺意猛起,張口咬上了老頭的手,稠濃的血從齒間漫出,老頭一聲痛呼,連忙鬆了手,卻甩不開重夕。重夕口中血腥味漸重,身體裏若點醒了火種般驟然熾燙,手上溫度極高,一瞟,竟看見手中的草環燒了起來。重夕一鬆口,將手中的草環扔上了老頭的腦袋。火很快就蔓到了他的枯發上,熊熊的火焰紅中透出幽紫,怪異十分。那老頭慘叫著,在院中到處撲滾,兩個婆子尋來了水照頭澆下,卻不見丁點效果,又找來了幹草撲打,仍不得滅,反是燙了自己的手,隻得在一旁亂叫著,再不敢上前。
重夕坐於一旁冷眼看著這院中亂景,心中快意的很,也無暇去思索那怪火騰起的緣由。那火似順著重夕的意般愈發熊熊,近過那火焰的草木無一不委頓,嚴重些的便和那老頭的頭皮一樣焦黑了,散出厭人的氣味。瞧著老頭要性命不保,重夕的快意更盛,腰側卻疼了起來,似有東西要翻開皮肉,逸進空野。重夕因這突來的疼痛微晃了下身子,一雙手扶在了她背後,回頭,又瞧見了阿德晶亮的眼眸,雜了些歉疚,純澈如初,挽著盈盈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