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詩人海涅說過:“文學史是一所碩大無朋的停屍場,人人都在那裏尋找自己親愛的死者,或亡故的親友。”那一年,因廣東文學院招聘作家事到廣州去,一出機場,接我的人說會在佛山開,於是,我馬上想起晚清文人吳趼人,這裏是他的家鄉。
我從未到過這座城市,除了早年教科書告訴我,這是與朱仙鎮、景德鎮、漢口鎮同為古老的曆史名鎮外,就是從吳趼人甚愛自己的家鄉,故筆名索性叫做“我佛山人”的執著上,獲得了對佛山的深刻印象。然而,走動在市區裏大街小巷的時候,並未見故土對於這位名家有什麼特別的紀念,真是渴望在他的家鄉看到些什麼,知道些什麼,惜未能如願,隻得怏怏而歸。
吳趼人,雖然是佛山人,其實,他一生的大部分時間在上海。如今要看清朝末年,人稱之為冒險家樂園的上海灘是個什麼樣子?從他的筆下,可以體會到這個城市的形形式式。所以,後來的佛山人對這位一輩子在上海的同鄉,不感興趣,似乎也是人情之常。
當然,還不能說是完全的忘卻,提起他來,當地還有人把話題接下去,可是說多了,便沒有什麼下文,以索然無趣告終。對於這位漸漸淡忘之中的吳趼人,在其家鄉,受到如此寂寥的待遇,不免生出一絲惆悵。繼而一想,落寞無聞,倒也不是什麼壞事,這樣,對故去的文人,說不定反而消停些,清靜些。
因為一旦香火太盛,又不知什麼人,會從死人身上做些什麼文章?撈些什麼好處?這年頭,真保不住。
吳趼人(1866-1910年),名沃堯,字繭人,因為常被人誤解為繭仁,即蠶蛹,遂改趼人。廣東南海人,居佛山鎮,故自稱“我佛山人”,年二十餘至上海,開始他的賣字生涯,一生寫作甚豐,為晚清一代的多產作家之最。
現在,他的書,除了《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還能夠在出售古典文學的書架上找到,其他的三四十種著作,即使到稍大一點的圖書館裏也難以借到。吳趼人,和他的筆名“我佛山人”,已不大為人知。
作品被多少人閱讀,作家被多少人記住,這一個“知”字,像魔咒一樣纏繞著文人。雖然,知與不知,大知與小知,稍知與不甚知,不是衡量作品的唯一標準。普天之下無不知,不一定是傑作;四海之內無人知,不一定不是傑作。但對絕大多數作家來說,知與不知,還是具有一種很無情的判斷作用。
如果再加上時間和空間因素,那就更為嚴酷。若幹年前,洛陽紙貴,若幹年後,無人問津;圈子裏麵,響動不小,圈子外邊,無人知曉:自己眼裏,超越經典,旁人眼裏,狗屁不是;聲稱不朽的驚世之作,比虎列拉還瘟死得快些,被宣布完蛋的毒草,沒想到後來還火了起來。
所以,讀者的認知度,對於古往今來的作家和作品,大致可分為以下幾類:
一是頂好級的知,不論經過多少歲月,還能家弦戶誦,談出個子午卯酉者;
二是尚好級的知,作品,作者名,若幹年後,仍被人知悉,但已經不常常掛在嘴邊;
三是次好級的知,若幹年後,作品名知,作者名倒不大被人知,一下子很難說得出來是誰寫的;
四是還算好的知,作者名也許能知,但若幹年後,寫了什麼作品,或有過什麼代表作,已不為人知;
五是較不好的知,若幹年過去後,作者的名字,作品的名字,在一般讀者記憶中,已無任何印象,不過,在起碼有五百至一千頁以上的厚厚文學史裏的邊縫裏,能夠如獲至寶地找到;
六是最差的知,還沒有等若幹年,就是零了,說不定作者活得好好地,作品早進殯儀館。
假定這個若幹年,姑且以五十年至一百年計,吳趼人大概是屬於三四級之間的作家;要以五百年到一千年計,他還得往後靠靠。但他卻是中國近代史上較早的一位以賣文為生的專欄作家,寫了幾十部著作,最後有一部《二十年目睹之怪現象》,還能將將就就,結結巴巴地存活下來,也就不簡單了。作品的生命力,能維持一個世紀還要多,也就值得如今為文謀生的人豔羨。
所以,無論哪一部近現代的中國文學史上,仍有我佛山人的一席之地。估計到25世紀編出來的文學史,還有沒有他的位置,就保不齊了。文學像一麵無情的篩子,是一個不斷淘汰的過程,隻有那些總是篩不掉的作家和作品,才能叫做不朽。
隻有臉皮太厚的人,才會在一位作家健在的時候,自封或他封為不朽。
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清末之譴責小說》一文中提到了他,提到了“尤為世間所稱”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評價不算很高,然而,擠進了這部典籍,也沾了一點不朽的邊。因為從小說的角度,魯迅覺得對其人,對其性情,對這樣一種文學體裁的代表作,還有評說的必要。“相傳吳沃堯性強毅,不欲下於人,遂坎坷沒世,故其言殊慨然。惜描寫失之張皇,時或傷於溢惡,言違真實,則感人之力頓微,終不過連篇‘話柄’,僅足供閑者談笑之資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