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探病(1 / 2)

“我不去了吧?”

在特地派過來專門接我的如此高級轎車麵前,我有點兒猶豫。

“你看,說好了,你就辛苦一趟吧!”

S君搓手,作為難狀。他前半輩子做首長秘書,如今年歲一把,也算是從跌宕中熬出頭的人了,但那股做秘書久了的忠謹神態,始終不變。不久前,向我張了回嘴,讓我到醫院裏去看望他的首長M老。理由是當年我參加工作時,也曾經在M老領導下的一個係統中,幹過兩天。我想我不好拒絕,他也認為我不該拒絕。無論他過去如何,他如今老了,病了,想見見你,不宜太絕情了。

“誰是聖人?誰也不是。你記住這個,也就豁然了。”他說。

那天,這位朋友,一個好人,特地跑來找我,說了半天M老生病住院之類的事情,這是每個人最後總免不了的事情,我並未注意。而且我與這位老同誌,撇開當年被領導的一點兒關聯,真是風馬牛不相及的。所以,仿佛在聽別人講葉利欽搭橋,M安娜車禍一樣,興趣不是太大。他見我未免木了一點兒,暗示半天,竟無反應,便直接提醒我,你應該到醫院裏去看看M老。

我再呆,也懂得他的來意了。我說:我跟他壓根兒不熟,再說,他也不會記得跟他距離如此遙遠的小八臘子。S君說,M老曾經在報上看到你寫的東西,指著你的名字,知道你成了個作家,自然是想見見你的意思。

我好榮幸,因為照例像他那樣的大人物,不可能關注到與他相隔千山萬水的我。不過,念在S君當我最倒黴的日子裏,總算夠朋友。他是那種救不了人,但也不會賣人害人的人。看在這位好人的份上,不忍拂逆,便答應了。

等到在S君帶來三排座的轎車中間,看到為我準備的鮮花,不是一把,也不是一捧,而是一個大花籃,我覺得S君太小題大做,興師動眾了。我馬上萌發出打退堂敲的主意,這好像有點兒做好了的局,讓我套進去的感覺。S君馬上急得搓手,臉部盡管無一絲表情,但我看得出他內心的想法,你這個人怎麼這樣別扭呢?“你去看他一下,又不少你一根毫毛。M老喉管切了,不能講話,不過看看而已。”

好吧好吧,我隨他到北京醫院。

見到這位老人家,當年那股令人畏懼的灶王爺麵孔,想不到臥病在床多年以後,化為團團圓圓的一副安詳自足的田舍翁的樣子,我竟不敢認了,是他嗎?回頭看S君,他示意我,不會錯的,你就趨前致意罷!

於是,我搶前一步,走到他身邊,先叫了一聲“M老”,然後又問了一聲:“您好!”半躺在那裏的這位老同誌,眼半睜,嘴微張。S君向他的助聽器大聲地介紹了我,說了好幾句諸如作家之類的話,他點頭哦哦,還拍拍我的手,要我坐下,不必客氣,表示出老相識的樣子。但他,顯然不知道我是何許人,而且也不在乎我是何許人。在病床另一邊,那位手握掌中寶拍攝錄像的,不知是他的子女,還是現在的秘書,先謝謝S君的幫忙,然後,又謝謝我的光臨。並且說,M老盡管不能講話,但他知道我,關心我,你來看他,簡直太好了。

趁他換帶子的一會兒工夫,我回頭悄悄問S君:“至於要錄下來這個場麵嗎?”“都要錄下的,老人經常要求放給他看的。”

S君一邊說,一邊搓手,臉上流露出誠篤的笑容。為能給首長做一點兒事,盡一點兒心,而感到欣慰。不過,我相信M老即使看五十遍錄像帶,仍舊不知,而且也不會知我是誰。不過,他明白凡來朝拜者,都是來探望他的,這一點老人家絕對清楚。他需要的是朝拜本身,至於誰來朝拜,那就無需計較了。因為,我們進病房之前,剛走了一撥,而我們進去以後,門外又有一撥等著。

無論如何,他曾經是某個界別,不是最高,也該是很高的領導人。

這時,人們將應名是我獻的那個花籃,抬進病房,S君又對他的助聽器大聲說,我如何如何在花店裏精心挑選的,他莞爾一笑。以前他主持工作時,那種整肅別人時的狠勁兒,再也看不到了。尤其,他現在不講話,不再講對誰鬥爭對誰批判等等聲嚴色厲的話,這張病床上鶴發童顏,氣色紅潤的麵孔,甚至怪可愛的。想起剛參加工作那陣,坐在小馬紮上,仰著臉聽他作大報告時,一講四五個小時,大家肚子餓得咕咕叫,他還中氣十足,口若懸河地演講。而且,最令人們驚訝的,不論講多少話,都可以從文件上,報紙上,或是書本上找到,沒有一句是他自己的。現在,這位老同誌講了一輩子別人的話以後,上帝也體諒到他太累,幹脆連一個字也不讓他吐出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