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探病(2 / 2)

“要他繼續講,不但不讓你來,連我也不會來的。”S君笑著說。

接著,老人指了指病床邊小桌上的折頁本子,示意我拿起來。我不解何故。S君便教導我:“M老希望你在這個本子上簽個你的名,留個紀念!”

翻開一看,那本子上果然有許多我認識的,我知道的,我熟悉的名字在上麵,但更多的是陌生的,誰曉得是哪方神聖的名字,密密麻麻,蔚為大觀地寫在那裏。於是,我恭恭敬敬地寫好以後交給他,他看了看本子和我,無論名字,還是人,那眼神裏的茫然,表明他是毫無概念的。

隨後,M老又讓那位拍錄像的子女或者秘書,從外麵套間裏,拿來一本印刷得應該算是很精美的他的舊體詩詞集,送給我。到底是高級幹部,不喜歡寫什麼請你指正,虛頭巴腦的話。然後,好像有些累了,往後一靠,白眉毛像百葉窗一樣合上,眼全閉,幾秒鍾後,嘴大張,像喇叭,更像飯勺。於是,S君先站起來向他的子女或秘書告辭,然後拉著我退出病房。一場晉見告一段落,下麵就是別人進去向他致敬了。

“行了?”我問。

S君如釋重負,說:“行了!”

“敢情如此省事簡單!”我發表此行的看法。

他歎了一口氣,向我講起M老。此公搞了一輩子政治,是吃政治飯的專家,他的原則是,絕不多說一句不該說的話,絕不多寫一個不該寫的字,絕不多做一件不該做的事,絕不多認識一個不該認識的人,故而,在中國曆次政治運動中,他從未犯過任何一件錯誤,在政壇上可算一位奇跡式的人物。

在我記憶裏的這位老領導,確實是搞政治的行家裏手,因為他這四不政策,沒有人摸得透他的深淺,誠如我這位朋友所言,他從未栽過跟頭,隻有別人(而且都是些很好的人)被他整得落花流水的一連串記錄。包括如今對他仍舊忠謹的S君,也被他發配到邊陲的省份,窩囊了好多年。

現在,話,講不了;事,做不了。即使能講,也沒他的講台了,即使想做,也沒他的市場了。但他臨了臨了,倒產生兩個欲望,一是寫詩,二是交友。S君問我,老人會不會以作詩來抒發他多年被壓抑的情感,是不是以交友來慰解大半輩子的孤獨。這樣倒好,倒更覺得他比講話的時候好。所以,我們這些老部下,不停地為他張羅,讓他在離開這個世界之前,讓他得到一些他需要的,與人無害的要求。

是嗎?我半信半疑。

回來的路上,翻開他的詩集,那些打油不算打油,快板不算快板,平仄不協,音韻不通,不過是順口溜式的五言,讓我不禁好笑的同時,也看到這位老先生往昔一肚子草包的實質,不過在階級鬥爭的麵孔,遮掩住看不出來吧了。於是,回來的路上,在車裏,在他的書上,仿他的詩體,戲題四句:“最是塵埃未定時,老虎成狗狗成獅,一旦雲開霧消日,牛糞再大也是屎。”

S君看了以後,又搓手,這是他的習慣動作,不知代表著他的什麼心情。但是他說了一句:“曆史,就是這樣無情。”我覺得有點兒理解他了,便問:“那你還幹嗎給他奔走這些事情?”

他歎了口氣:“有什麼辦法,這大概是曆史留給我們每個人身上的印記了!”於是,一路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