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卡夫卡(1 / 3)

本文節選自《卡夫卡集》中的《變形記》第一章上。

一天早晨,格裏高爾·薩姆沙從不安的睡夢中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床上變成了一隻巨大的甲蟲。他仰臥著,那堅硬的像鐵甲一般的背貼著床,他稍稍抬了抬頭,便看見自己那穹頂似的棕色肚子分成了好多塊弧形的硬片,被子幾乎蓋不住肚子尖,都快滑下來了。比起偌大的身軀來,他那許多隻腿真是細得可憐,都在他眼前無可奈何地舞動著。

“我出了什麼事啦?”他想。這可不是夢。他的房間,雖是嫌小了些,的確是普普通通人住的房間,仍然安靜地躺在四堵熟悉的牆壁當中。在攤放著打開的衣料樣品——薩姆沙是個旅行推銷員——他的桌子上麵,還是掛著那幅畫,這是他最近從一本畫報上剪下來裝在漂亮的金色鏡框裏的。畫的是一位戴皮帽子圍皮圍巾的貴婦人,她挺直身子坐著,把一隻套沒了整個前臂的厚重的皮手筒遞給看畫的人。

格裏高爾的眼睛接著又朝窗口望去,天空很陰暗——可以聽到雨點敲打在窗檻上的聲音——他的心情也變得憂鬱了。“要是再睡一會兒,把這一切晦氣事統統忘掉那該多好。”他想。但是完全辦不到,平時他習慣於向右邊睡,可是在目前的情況下,再也不能采取那樣的姿態了。無論怎樣用力向右轉,他仍舊滾了回來,肚子朝天。他試了至少一百次,還閉上眼睛免得看到那些拚命掙紮的腿,到後來他的腰部感到一種從未體味過的隱痛,才不得不罷休。

“啊,天哪,”他想,“我怎麼單單挑上這麼一個累人的差使呢!長年累月到處奔波,比坐辦公室辛苦多了。再加上還有經常出門的煩惱,擔心各次火車的倒換,不定時而且低劣的飲食,而萍水相逢的人也總是些泛泛之交,不可能有深厚的交情,永遠不會變成知己朋友。讓這一切都見鬼去吧!”他覺得肚子上有點兒癢,就慢慢地挪動身子,靠近床頭,好讓自己頭抬起來更容易些;他看清了發癢的地方,那兒布滿著白色的小斑點,他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想用一條腿去搔一搔,可是馬上又縮了回來,因為這一碰使他渾身起了一陣寒戰。

他又滑下來恢複到原來的姿勢。“起床這麼早,”他想,“會使人變傻的。人是需要睡覺的。別的推銷員生活得像貴婦人。比如,我有一天上午趕回旅館登記取回訂貨單時,別的人才坐下來吃早餐。我若是跟我的老板也來這一手,準定當場就給開除。也許開除了倒更好一些,誰說得準呢。如果不是為了父母親而總是謹小慎微,我早就辭職不幹了,我早就會跑到老板麵前,把肚子裏的氣出個痛快。那個家夥準會從寫字桌後麵直蹦起來!他的工作方式也真奇怪,總是那樣居高臨下坐在桌子上麵對職員發號施令,再加上他的耳朵又偏偏重聽,大家不得不走到他跟前去。但是事情也未必毫無轉機;隻要等我攢夠了錢還清了父母欠他的債——也許還得五六年——可是我一定能做到。到那時我就會時來運轉了。不過眼下我還是起床為妙,因為火車五點鍾就要開了。”

他看了看櫃子上滴滴嗒嗒響著的鬧鍾。天哪!他想到。已經六點半了,而時針還在悠悠然向前移動,連六點半也過了,馬上就要七點差一刻了。鬧鍾難道沒有響過嗎?從床上可以看到鬧鍾明明是撥到四點鍾的;顯然它已經響過了。是的,不過在那震耳欲聾的響聲裏,難道真的能安寧地睡著嗎?嗯,他睡得並不安寧,可是卻正說明他睡得不壞。那麼他現在該幹什麼呢?下一班車七點鍾開;要搭這一班車他得發瘋似的趕才行,可是他的樣品都還沒有包好,他也覺得自己的精神不甚佳。而且即使他趕上這班車,還是逃不過上司的一頓申斥,因為公司的聽差一定是在等候五點鍾那班火車,這時早已回去報告他沒有趕上了。那聽差是老板的心腹,既無骨氣又愚蠢不堪。那麼,說自己病了行不行呢?不過這將是最不愉快的事,而且也顯得很可疑,因為他服務五年以來沒有害過一次病。老板一定會親自帶了醫藥顧問一起來,一定會責怪他的父母怎麼養出這樣懶惰的兒子,他還會引證醫藥顧問的話,粗暴地把所有的理由都駁掉,在那個大夫看來,世界上除了健康之至的假病號,再也沒有第二種人了。再說今天這種情況,大夫的話是不是真的不對呢?格裏高爾覺得身體挺不錯,隻除了有些困乏,這在如此長久的一次睡眠以後實在有些多餘,另外,他甚至覺得特別餓。

這一切都飛快地在他腦子裏閃過,他還是沒有下決心起床——鬧鍾敲六點三刻了——這時,他床頭後麵的門上傳來了輕輕的一下叩門聲。“格裏高爾,”一個聲音說,——這是他母親的聲音——“已經七點差一刻了。你不是還要趕火車嗎?”好溫和的聲音!格裏高爾聽到自己的回答聲時不免大吃一驚。沒錯,這分明是他自己的聲音,可是卻有另一種可怕的嘰嘰喳喳的尖叫聲同時發了出來,仿佛是伴音似的,使他的話隻有最初幾個字才是清清楚楚的,接著馬上就受到了幹擾,弄得意義含混,使人家說不上到底聽清楚沒有。格裏高爾本想回答得詳細些,好把一切解釋清楚,可是在這樣的情形下他隻得簡單地說:“是的,是的,謝謝你,媽媽,我這會兒正在起床呢。”隔著木門,外麵一定聽不到格裏高爾聲音的變化,因為他母親聽到這些話也滿意了,就拖著步子走了開去。然而這場簡短的對話使家裏人都知道格裏高爾還在屋子裏,這是出乎他們意料之外的,於是在側邊的一扇門上立刻就響起了他父親的叩門聲,很輕,不過用的卻是拳頭。“格裏高爾,格裏高爾,”他喊道,“你怎麼啦?”過了一小會兒他又用更低沉的聲音催促道:“格裏高爾!格裏高爾!”在另一側的門上他的妹妹也用輕輕的悲哀的聲音問:“格裏高爾,你不舒服嗎?要不要什麼東西?”他同時回答了他們兩個人:“我馬上就好了。”他把聲音發得更清晰,說完一個字過一會兒才說另一個字,竭力使他的聲音顯得正常。於是他父親走回去吃他的早飯了,他妹妹卻低聲地說:“格裏高爾,開開門吧,求求你。”可是他並不想開門,所以暗自慶幸自己由於時常旅行,他養成了晚上鎖住所有門的習慣。即使回到家裏也是這樣。

首先他要靜悄悄地不受打擾地起床,穿好衣服,最要緊的是吃飽早飯,再考慮下一步該怎麼辦,因為他非常明白,躺在床上瞎想一氣是想不出什麼名堂來的。他還記得過去也許是因為睡覺姿勢不好,躺在床上時往往會覺得這兒那兒隱隱作痛,及至起來,就知道純屬心理作用,所以他殷切地盼望今天早晨的幻覺會逐漸消逝。他也深信,他之所以變聲音不是因為別的而僅僅是重感冒的征兆,這是旅行推銷員的職業病。

要掀掉被子很容易,他隻需把身子稍稍一抬被子就自己滑下來了。可是下一個動作就非常之困難,特別是因為他的身子寬得出奇。他得要有手和胳臂才能讓自己坐起來;可是他有的隻是無數細小的腿,它們一刻不停地向四麵八方揮動,而他自己卻完全無法控製。他想屈起其中的一條腿,可是他偏偏伸得筆直;等他終於讓它聽從自己的指揮時,所有別的腿卻莫名其妙地亂動不已。“總是呆在床上有什麼意思呢。”格裏高爾自言自語地說。

他想,下身先下去一定可以使自己離床,可是他還沒有見過自己的下身,腦子裏根本沒有概念,不知道要移動下身真是難上加難,挪動起來是那樣的遲緩;所以到最後,他煩死了,就用盡全力魯莽地把身子一甩,不料方向算錯,重重地撞在床腳上,一陣徹骨的痛楚使他明白,如今他身上最敏感的地方也許正是他的下身。

於是他就打算先讓上身離床,他小心翼翼地把頭部一點點挪向床沿。這卻毫不困難,他的身軀雖然又寬又大,也終於跟著頭部移動了。可是,等到頭部終於懸在床邊上,他又害怕起來,不敢再前進了,因為,老實說,如果他就這樣讓自己掉下去,不摔壞腦袋才怪呢。他現在最要緊的是保持清醒,特別是現在;他寧願繼續待在床上。

可是重複了幾遍同樣的努力以後,他深深地歎了一口氣,還是恢複了原來的姿勢躺著,一麵瞧他那些細腿在難以置信地更瘋狂地掙紮;格裏高爾不知道如何才能擺脫這種荒唐的混亂處境,他就再一次告訴自己,待在床上是不行的,最最合理的做法還是冒一切危險來實現離床這個極渺茫的希望。可是同時他也沒有忘記提醒自己,冷靜地,極其冷靜地考慮到最最微小的可能性還是比不顧一切地蠻幹強得多。這時節,他竭力集中眼光望向窗外,可是不幸得很,早晨的濃霧把狹街對麵的房子也都裹上了,看來天氣一時不會好轉,這就使他更加得不到鼓勵和安慰。“已經七點鍾了,”鬧鍾再度敲響時,他對自己說,“已經七點鍾了,可是霧還這麼重。”有片刻工夫,他靜靜地躺著,輕輕地呼吸著,仿佛這樣一養神什麼都會恢複正常似的。

可是接著他又對自己說:“七點一刻前我無論如何非得離開床不可。到那時一定會有人從公司裏來找我,因為不到七點公司就開門了。”於是他開始有節奏地來回晃動自己的整個身子,想把自己甩出床去。倘若他這樣翻下床去,可以昂起腦袋,頭部不至於受傷。他的背似乎很硬,看來跌在地毯上並不打緊。他最擔心的還是自己控製不了的巨大響聲,這聲音一定會在所有的房間裏引起焦慮,即使不是恐懼。可是,他還是得冒這個險。

當他已經半個身子探到床外的時候——這個新方法與其說是苦事,不如說是遊戲,因為他隻需來回晃動,逐漸挪過去就行了——他忽然想起如果有人幫忙,這件事該是多麼簡單。兩個身強力壯的人——他想到了他的父親和那個使女——就足夠了;他們隻需把胳臂伸到他那圓鼓鼓的背後,抬他下床,放下他們的負擔,然後耐心地等他在地板上翻過身來就行了,一碰到地板他的腿自然會發揮作用的。那麼,姑且不管所有的門都是鎖著的,他是否真的應該叫人幫忙呢?盡管處境非常困難,想到這一層,他卻禁不住透出一絲微笑。

他使勁地搖動著,身子已經探出不少,快要失去平衡了,他非得鼓足勇氣采取決定性的步驟了,因為再過五分鍾就是七點一刻——正在這時,前門的門鈴響了起來。“是公司裏派什麼人來了。”他這麼想,身子就隨之而發僵,可是那些細小的腿卻動彈得更快了。一時之間周圍一片靜默。“他們不願開門。”格裏高爾懷著不合常情的希望自言自語道。可是使女當然還是跟往常一樣踏著沉重的步子去開門了。格裏高爾聽到客人的第一聲招呼就馬上知道這是誰——是秘書主任親自出馬了。真不知自己生就什麼命,竟落到給這樣一家公司當差,隻要有一點小小的差錯,馬上就會招來最大的懷疑!在這樣一個所有的職員全是無賴的公司裏,豈不是隻有他一個人忠心耿耿嗎?他早晨隻占用公司兩三個小時,不是就給良心折磨得幾乎要發瘋,真的下不了床嗎?如果確有必要來打聽他出了什麼事,派個學徒來不也夠了嗎——難道秘書主任非得親自出馬,以便向全家人,完全無辜的一家人表示,這個可疑的情況隻有他自己那樣的內行來調查才行嗎?與其說格裏高爾下了決心,倒不如說他因為想到這些事非常激動,因而用盡全力把自己甩出了床外。砰的一聲很響,但總算沒有響得嚇人。地毯把他墜落的聲音減弱了幾分,他的背也不如他所想象的那麼毫無彈性,所以聲音很悶,不驚動人。隻是他不夠小心,頭翹得不夠高,還是在地板上撞了一下;他扭了扭腦袋,痛苦而憤懣地把頭挨在地板上磨蹭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