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娜麵色淡黃且十分消瘦,躺在病床上聽著廣播又從秀娜嘴裏摳出了幾句曾聽到的風言風語,見秀娜去廚房了,正偷偷抹淚,剛聽見門鑰匙開鎖的聲音,計美娟就一陣風地衝了進來:“媽,告訴你兩個好消息……”她發現媽媽眼眶濕了,嗔怪地說:“媽,你怎麼又哭了,這樣對你的病不利……”
“沒哭,媽沒哭,”麗娜強打笑容說,“美娟,快跟媽說,什麼好消息?”
葉美娟臉上綻著笑窩兒,兩眼裏閃著興奮的光芒說:“第一,我剛到地區醫院去了,確實如史永祥叔叔所說,日本來了一個治療癌症的坐診專家,現在治療癌症不是手術、放療和化療三部曲啦,這回又有了個免疫治療法,就是從你身上抽出500cc血,通過高科技培養出10的10次方細胞,然後分七次給你輸回去,這些細胞就像一支消滅癌細胞的戰鬥隊,還能提高你自身的免疫能力……”
秀娜高興地一腳門裏一腳門外問:“美娟,這些細胞怎麼提?”
“這些細胞一下子變成幾十個億,不但提高媽的免疫能力,還像……”她說著賣關子地停了停,麗娜問:“快說,還像什麼?”“就像解放南京一樣,以萬馬奔騰之勢,”她學著戰場上的指揮官一揮手大喊一聲:“衝——啊——,直向敵人衝殺而去。那位日本博士醫生說在他的日本醫界對待癌症不像咱中國人看的這麼可怕,隻要發現及時是一種可治愈的病,像我爸爸那些年那麼崇尚‘赤腳醫生’不行,還得是鄧小平說的‘科學是生產力’。”
秀娜鼓掌,麗娜笑笑說:“你爸爸這個人,你們是摸不透,我可知道,他口頭上崇尚‘赤腳醫生’,可是,他有了病卻不找‘赤腳醫生’看,偷偷讓人去找勞動改造的老醫生來給他看。”秀娜製止說:“姐,不說這個。”然後問,“美娟,第二個好消息是什麼?”
計美娟撒嬌又賣關子地說:“媽,你總催我找對象,成了心病,三天不到,不出兩天就得嘚嘚一遍,這回有眉目了。”
“騙媽吧?”麗娜禁不住要坐起來,秀娜忙上前摁住讓她躺下,催計美娟快說。
“媽,你讓這個給我介紹,讓那個給我介紹,我都看不中。”計美娟說,“這回可真是有緣千裏來相會……”於是,講起了與葉小冬坐車去地區的段子。
麗娜忙問:“快說說這個葉小冬的情況。”
計美娟說:“媽,我隻是浮皮潦草地知道一些,一接觸就有感覺,家是清河縣的,牡丹江師範學院農林係七七級畢業生分配來咱市工作,學曆比我高半截,人的個子呢,比我高半個頭,身段苗條,長相清秀,像個體操運動員,不過……”
麗娜忙問:“不過什麼?”
“不過——”計美娟說,“隻有一點感覺,說話動作有點兒屁啦嘎嘰,像是一種幽默,又像是……”
“好,好……”麗娜還是堅持坐了起來說,“幽默點好,屁啦嘎嘰也好,我當老師的知道,現在這茬孩子,比我和你爸爸小時候那年代是不行了……”她急問關心的實質問題:“美娟,你答應和這個葉小冬處處了?”
計美娟從兜裏掏出那張紙條送過去,麗娜看了一眼說:“這字寫得漂亮,漂亮,字如其人,一定不錯。”然後語重心長地說:“美娟,答應處可就要處到底,別兩天就散。”
“媽,瞧你說的,”計美娟說,“要是處著處著不行,我還能死堅持呀,都什麼年代了,還能像你的這代人呀,都心崩肺裂了,還同床異夢一個枕頭睡到死……”
麗娜聽著卻由高興變得臉陰沉下來,秀娜嗔怪說:“美娟,你淨瞎胡說!”
麗娜說:“秀娜,美娟沒瞎胡說。”然後身子靠住床頭板繼續說:“你爸爸這個人呢,我和他多半輩了,我可是像是猜得透,卻摸不透,剛才在廣播裏聽說,新來的市委書記羅平凡還沒上任,就讓尤熠光的弟弟給好一頓揍,你說,你爸爸身邊都是些什麼人呀……”
“媽,”計美娟說,“爸爸工作上的事情你就別操心了,免得人家說夫人參政,多不好聽……”
“好,那有件事兒我可得管!”麗娜說,“可能全城差不多都知道了,就是把我蒙在鼓裏,剛才,我好不容易從你小姨嘴裏摳出了幾句話,社會上傳,你爸爸和那個開美發店的白華有沒有事兒沒法知道,黏糊上是肯定了。是不是看著我不行了,提前安排續房呢?”
“媽——”計美娟說,“怕你生氣我才沒說,我曾經教訓過白華,她嚇得不得了,你放心吧,你真的去了,那是另一碼事兒,要是現在就那樣,有你姑娘在嘛,放心吧,我能治她,包括我爸爸。”然後振振有詞地說:“聽說那個挨打的市委書記是葉小冬的哥們兒,一起來咱芬河市的,聽說這個新市委書記像樣得很,爸爸當不上書記對咱家來說倒是好事兒,過去我爸爸是這裏的土皇帝,誰也管不了他,他要真那樣,我會聯合葉小冬通融新的市委書記,一起想轍,不能讓爸爸胡來。”
“這隻是聽風,還沒見雨,”麗娜聽了很高興,卻一皺眉說,“美娟,那畢竟是你爸爸,咱在家裏這麼說,畢竟是一市之長,你可不能胡來呀!”
計美娟笑笑說:“媽,你放心,那當然了。”然後看著表說:“媽,不早了,我要走了,吃點東西去約會了。”
麗娜立時又喜笑顏開:“秀娜,快打發美娟吃飯。”
計美娟匆匆吃口飯便乖乖地向麗娜和秀娜告別出門了。
計美娟出家門直奔公園而去,走到新宅區路口那棟房的頭,發現一個身影閃進了一單元,像是爸爸,她想起白華就在這裏住,便加快腳步進了樓,一通敲門。白華問:“誰呀?”計美娟故意變粗著嗓子回答:“公安局戶籍科的,查戶口的。”白華和計時策都慌作了一團,白華急忙撬開菜窖板蓋,給計時策使眼色,計時策慌忙下了菜窖,白華裝作坦然地回答:“請稍等,我穿件衣服!”她急忙把外衣披上,蓋好菜窖門開了門。計美娟滿臉殺氣地問:“我爸呢?”
“笑話!”白華說,“你爸一個堂堂的大市長怎麼會到我這裏來呢?真是豈有此理,請你進屋找吧!”
白華地板下挖這個菜窖當然不是自己用,她開這店要管十多個小姐吃住的,趁菜便宜的時候就先儲藏些。
計美娟該看的都看了,包括大衣櫥、衛生間,發現地板上有個方塊形的蓋板,剛要伸手去掀,讓白華的心收緊了。計美娟又一想,爸爸一定藏在這裏了,如果打開真是這樣,難堪而且不堪設想,想起了媽媽的話“那畢竟是你爸爸”,故意去動手摳不動的樣子說:“我以為是藏人的呢,原來是塊死板呀。”然後手一指對白華說:“白華小姐,本姑娘告訴你,我媽媽還沒死呢,我已經警告過你一次了,你要膽敢勾引我爸爸,破壞我的家庭,本姑娘可不是好惹的!”她說完一甩手揚長而去,把門摔得碰了個來回響。白華關上門擦擦冷汗,讓計時策出了菜窖。計時策臉也變得蠟黃,心怦怦地跳:“快,快看看我姑娘走遠了沒有?”白華走到窗前看了看,不見葉美娟的人影兒說:“沒影兒了。”計時策說:“你傳我來說有急事兒,日後再說吧,我這個姑娘呀,可是抓住理兒不饒人的主兒。”說完推開門鬼鬼祟祟地走了。
計美娟躲在一邊瞧著計時策出了樓洞口,使勁呼出了一口粗氣兒,然後朝公園小跑起來。
葉小冬透過朦朦朧朧的夜色一會兒看看手表,又目視前方,十五分鍾過去了,還不見計美娟的身影,一種被幹部子弟愚弄的感覺驟然湧上心頭。要是讓計美娟騙了,這可怎麼向兩位師兄交代呀?正沮喪著,計美娟在天邊一片彩雲的映照下,翩翩而來。他一下興奮起來,想起剛才兩位逛公園乘涼從身邊經過的那番議論,敘說羅平凡挨打不還手以及大會上的就職演說,隻感歎這才是真正的“爺們兒”,又想起丁奇峰講述愛情觀時要“爺們兒”,這才領悟到與丁奇峰的爭執有些幼稚,在學校裏俗稱“爺們兒”,是指結了婚的那些七七級大學生,而“爺們兒”真正的含義還表現在兩位師兄的氣質上,丁奇峰上學前離婚那段故事就是“爺們兒”,爺們兒,爺們兒,真特爺們兒……他衝著氣喘籲籲的計美娟說:“嘿,真來了,我以為本爺們兒讓你騙了呢!”
“本爺們兒?”計美娟大吃一驚地問,“你結過婚?”
葉小冬問:“為什麼這麼問?”
“你是七七級大學生,應該知道。”計美娟說,“我們省外貿學校雖是中專,那時也有結婚的,同學們都稱他們是小老爺們兒……”
“哈哈哈……”葉小冬說,“我過去也這麼理解,通過我羅師兄挨了你爸爸部下的打,以及以後發生的故事,我才悟著,羅平凡和丁奇峰喜歡聽別人說他們是爺們兒,這表麵含意是結過婚的男人,原來這爺們兒是男子漢大丈夫的意思……他倆是我的師兄,也是我學習的榜樣,他倆是七七級的爺們兒,比一般的爺們兒還爺們兒,是鋼鐵般的男子,他倆的氣質感染了我,有了爺們兒的氣質,按約定時間超過十五分鍾了,你再有一秒鍾不來,本爺們兒就撂了……”
“噢,爺們兒,夠爺們兒氣質!”計美娟說,“對不起,我臨時遇到點事兒誤了這十幾分鍾,下不為例。”有人在學校還說她這個女生是爺們兒呢,要是按以往脾氣,聽了這硬邦邦的話,來了女人的爺們兒勁頭,話趕話頂上尖,她還沒深入了解就告吹,回去就辜負了那臨危又是那麼殷切的期待的媽媽的交代。
葉小冬說,“咱就別繞彎子了,直來直去吧,我才知道,你是皇帝的女兒,為什麼我一有意你就答應要和我交朋友?”
“噢——”計美娟爽朗地回答,“你剛才一說我對你又悟出了一點兒,因為你夠爺們兒。”
葉小冬問:“為什麼?”
計美娟回答:“我發現,別人介紹的,追我的,剛一接觸最感興趣的不是我,是我爸爸的市長這官銜。你不然,我撒謊說爸爸、媽媽是一個貧困縣種地的老農民……單從這一點看你就不勢利。”
“人之初,性本善,”葉小冬故意賣弄了《三字經》裏的一句話說,“那我也要問你,你為什麼……”
沒等葉小冬說完計美娟就截話說:“你是大七七級呀,我是小七七級呀,第一感想就是佩服……”“坦率,太坦率了!”葉小冬說:“現在我才大概知道,你爸爸的部下打了我的師兄,聽說還是他寵的部下的弟弟,不知該問不該,能不能也坦率地介紹你爸爸是個什麼性格的人?”
“那,我就直言了。”計美娟問,“你讀過魯迅先生《藥》那篇小說吧?”
葉小冬說:“太讀過了。”
計美娟放慢了腳步用深沉的口氣說起了自己的市長爸爸:什麼樣的文化培養人的什麼意識,那個年代的封建文化培育了人的愚昧意識,我爸爸覺得自己是能種地的一個好把式,受“文化大革命”中‘知識越多越反動’的毒害很深,念過共產主義勞動大學,尤其是他小時候上不起學,在書館裏聽講《聊齋》,聽那些鬼畫符的故事入了迷,沒文化卻善動心機,‘文革’文化和鬼神文化滋養了他的詭計多端……她情不自禁地說到這裏,覺得太坦率了,歎口氣說:“也許我不該這麼說我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