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三月十五日,虢國夫人清早梳妝,進宮朝賀。是日去了一日,直至傍晚方回。景期接著道:“夫人為何去了一日?”
夫人道:“今日聖上因我連日不進朝,故此留宴宮中,耽擱了一日,冷落了愛卿了。”景期道:“不敢。”夫人道:“今日有一樁絕奇的新事,我說與你聽,也笑一笑。”
景期道:“請問夫人有甚奇聞?”
夫人道:“今日午門開榜,賜宴瓊林,諸進士俱齊,單單不見一個狀元。聖上著有司四散尋覓並無足跡。我方才出宮時,見聖上又差了司禮監公公高力士,親自出來尋了。你道奇也不奇?”
景期道:“今科狀元還是誰人?”夫人道:“狀元是鍾景期,係武陵人入籍長安的。”
這句話,景期不聽便罷,聽了便覺遍體酥麻,手足俱軟。喝了一杯熱茶之後,才漸漸有一股熱氣,從丹田下一步步透將起來,直繞過泥丸宮,方始蘇醒。連忙跪下說道:“夫人救我則個。”夫人扶起道:“愛卿為何如此?”景期道:“不瞞夫人說,前日闖入夫人園內,恐夫人見罪,因此不敢說出真名字,止將鍾字拆開,假說姓金名重。其實卑人就是鍾景期。”
夫人道:“若如此說,就是殿元公了,可喜可賀。”
景期道:“如今聖上差了高公公出來尋訪。這樁事弄大了,倘然聖上根究起來,如何是好?”
夫人心內想一想道:“不妨,我與你安排便了。如今聖上頗信神仙道術,你可托言偶逢異人,攜至終南山訪道,所以來遲。你今出去後,就步到瓊林去赴宴。我一麵差人打關節與高力士,並吾兄楊國忠、吾妹楊貴妃處,得此三人在聖上麵前周旋,就可無虞,你放心出去。”
景期撲地拜將下去道:“夫人如此恩山義海,叫卑人粉骨難報矣。”
夫人也回了一禮道:“與卿正在歡娛,忽然分袂。本宜排宴敘別,隻是瓊林諸公,盼望已久,不敢相留了。侍女們,取酒過來,待我立奉一杯罷。”侍女們忙將金杯斟上一杯酒來。夫人取酒在手,那淚珠兒撲簌簌掉將下來道:“愛卿滿飲此杯。你雖是看花得意,不可忘卻奴家恩愛也。”
景期也不勝哽咽,拭著淚兒道:“蒙夫人聖恩,怎敢相忘,卑人麵聖過了,即當踵門叩謁,再圖佳會便了。”說罷,接過酒來吃了,也回敬
人一杯。
兩雙淚眼兒,互相覷定,兩人又偎抱了一回。隻得勉強分開,各道珍重而別。
夫人差兩個伶俐侍女,領景期從一個小門裏出去。那小門兒是虢國夫人私創,慣與相知後生們出入的所在。景期出得這門,踉踉蹌蹌走上街來。行不多幾步,隻見街坊上的人,三三兩兩,東一堆西一簇的在那邊傳說新聞。有地說:“怎麼一個狀元竟沒處尋,莫非走在那裏了?”
有人說:“就是路上倒屍,也須有個著落,難道總沒個影兒!”又有地道:“尋了一日,這時多應尋著了。”
又有人道:“那裏有尋著?方才朝廷又差了司禮監高公公出來查了。”
又有人道:“還好笑哩,那主試的楊太師著了急,移文在羽林大將軍陳元禮處,叫他親自帶了軍士捕快人等,領了鍾家看下處的老蒼頭,在城內城外那些庵院寺觀、妓女人家、酒肆茶坊裏各處稽查,好像搜捕強盜一般。”
有的取笑說道:“偌大個狀元,難道被騙孩子的騙了去不成?”有的問道:“他的家在何處,如何不到他家裏去尋?”又有人說:“他家就在鄉間,離城隻三十裏。整日的流星馬兒邊報一般的在他家來往打探哩。”
有人說:“莫非被人謀害了?”又有老人家說:“那鍾狀元的父親我曾認得,做官極好。就是鍾狀元,也聞得說在家閉戶讀書,如何有誰家謀害。”那些人你猜我猜,紛紛議論不一。
景期聽了,一頭走,隻管暗笑。又走過一條街,見有三四個做公的手拿朱票,滿頭大汗的亂跑。
一個口裏說道:“你說有這等遭瘟的事,往年的瓊林宴是日裏吃的,今年不見了狀元,直捱到夜黑,治宴老爺立刻要通宵厚蠟的大燭七百斤,差了朱票立等要用,叫鋪家明日到大盈庫領價。你道這個差難也不難,急也不急。”那一個說道:“你的還好,我的差更加疙瘩哩。往年狀元遊街,是日裏遊的。如今狀元不知何處去了,天色已晚,儀仗官差了朱票,要著各燈鋪借用絳紗燈三百對,待狀元遊街應用哩。”
又見幾個官妓家的龜子,買了些糕餅兒在手裏,互相說道:“瓊林宴上,官妓值酒,不消半日工夫。如今俟了一日,狀元還不到。我家的幾個姐姐,餓得死去活來,買這些粉麵食物與他們充充饑,好再伺候。”
景期一一聽見,心裏暗道慚愧:“因我一人,累卻許多人,如何是好!”低著頭又走。
隻見一對朱紅禦棍,四五對軍牢擺導,引著一匹高頭駿馬,馬上騎著個內官,後邊隨著許多小太監,喝道而來。景期此時身子如在雲霧中,那裏曉得什麼回避,竟向擺導裏直闖。
一個軍牢就當胸扭住道:“好大膽的狗頭,敢闖俺爺的導子麼。”又一個軍牢,提起紅棍兒劈頭就打。
景期慌了叫道:“啊呀,不要打。”隻聽得那壁廂巷裏,也叫道:“啊呀,不要打。”好像深山裏叫人,空穀應聲一般。這是什麼緣故?
原來陳元禮帶著軍士們,領了鍾家的蒼頭,四處訪覓不見,正從小巷裏穿將出來。蒼頭在前望見那闖導的是自己主人,正要喊出來。卻見那軍牢要打,便忙嚷道:“啊呀,不要打!”所以與景期那一聲不約而同的相應。蒼頭見了景期,便亂喊道:“我家主人相公,新中狀元老爺在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