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兒童閱讀的一個觀點
接受了這個演講任務後,我一直在問自己,有沒有資格來講少兒閱讀,有沒有能力講好少兒閱讀這個問題?我問自己,你做過幼兒園老師嗎?沒有。你做過小學老師嗎?沒有。做過中學老師嗎?沒有。我是老師,但是我麵對的是已經成年的大學生和研究生。我過去的工作也基本與少兒無關。近些年的圖書館工作雖然與少兒閱讀有關,但是我個人卻關注不夠,或者更直白點兒說,基本沒有關注。近幾年由於國家圖書館有了少兒館,與少兒閱讀有了密切關係,但是很慚愧,我並未對少兒閱讀問題有過什麼研究。所以,照以上說來,我是沒有資格談少兒閱讀問題的,我相信在座的也會懷疑此人能否講好這個題目。不僅如此,我一直認為少兒閱讀是一個極為重要的問題,也是一個頗為複雜的問題,非有一定的研究,不敢在此領域置一喙。我今天之所以鬥膽來講少兒閱讀,一是學會秘書處不斷地督促,同時也在不斷地提醒,不能不講;第二是我也有過少年閱讀的經驗,有一些個人的體會;再者,古今中外有一些經典作家,在他們的著作中談過他們兒童時的閱讀經驗,有些作家和學者或比較深地研究過少兒閱讀的問題,都足可供我借鑒;當然更重要的是關於兒童閱讀,我通過近些年的觀察,有些看法要說。在這裏,我想就兒童閱讀問題,講一個觀點、一個老掉牙的觀點:我們的兒童閱讀,要順從兒童天性,保護並激發兒童的好奇。
一、兒童閱讀的重要性及其誤區
兒童閱讀之於兒童的重要,我們似乎已經沒有再強調再討論的必要。我們的社會,我們的學校,我們的家長已經調動起極大的熱情、充足的幹勁,來抓兒童閱讀。看看家長對兒童閱讀的重視吧,當孩子還沒出生時,就已經有了胎教。梅子涵主張聆聽也是閱讀,我們年輕的媽媽也許不知道這個理論,但是她們卻早已在那裏實踐聆聽就是閱讀的理論了,而且是講給未出生的孩子。還有我們的幼兒園、我們的小學有各種各樣的讀書班,我們的圖書市場有五花八門的掏家長口袋的關於讀書的書,我們的專家有各家各派的兒童閱讀理論。關於兒童閱讀重要意義的言論不是太少,而是太多太濫了。現在有一個與兒童閱讀有關的非常時髦而且最容易打動人的口號:“不能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閱讀也就成為兒童智力早期開發的重要內容。抱有很高希望的人,希望早期智力的開發能夠培養出一個天才;而一般的家長,則希望自己的孩子不至於輸在起跑線上。但是這起跑線在哪裏呢?在小學?不是。在幼兒園?也不是。在娘胎裏。所以我一直十分固執甚至偏激地認為,以現在這樣極為短視和極為功利的社會環境,對兒童閱讀越是重視,越是關注,給兒童帶來的壓力越大,造成的危害也越大。不過理智地看,中國現在關於兒童閱讀重要性的認識,不是理論太多了,而是受大的社會環境的影響,染上了濃烈的功利色彩,缺乏正確的兒童閱讀理論作為引導。我們看一下美國閱讀專家崔利斯頗有影響的閱讀公式:當你讀的書越多,你就越聰明,你在學校待的時間就越長,獲取的文憑也會越多、越高,將來你找到的工作就會越好,得到的錢也就越多。這個公式很清楚:讀N多書=獲N多文憑=賺N多錢。這樣的理論在中國頗有市場,也確實代表了中國家長和學校的看法。我們再來看看中國研究者的認識:“許多教育者指出,今日兒童未來在社會上獲得生存的最大保障就是通過閱讀培養發展終身學習的能力,知道如何利用各種閱讀機會更新、深化和充實自己的知識,並把知識轉變為推動個人與社會發展的強大動力。”這裏所強調的是兒童閱讀對於未來在社會上獲得生存、推動個人發展的保障,表麵看是沒有什麼問題的,但是在獲得生存的目的背後,隱含的則是在殘酷的生存競爭中活下來,而且是更好地活下來。這實際上就是崔利斯理論的翻版。在這樣一些人的認識中,兒童閱讀之所以重要就是能讓孩子從小就具備在未來的學校以及社會競爭的優勢,成龍成鳳。因此我們的孩子一出生就被綁架了,被家長和社會投到殘酷的競技場中,如斯巴達克斯被投入與獅子對麵的困獸場中,做你死我活的拚殺。
瀏覽兒童閱讀的理論中關於兒童閱讀重要性的論述,兒童閱讀確實對一個人一生的成長至為重要。兒童時期的閱讀,關乎一個人一生的讀書習慣、讀書興趣和能力。美國當代著名心理學家、教育家,芝加哥大學教授本傑明·布魯姆認為:若人17歲時智力達到的水平為100%的話,那麼兒童在4歲時,就已經達到了50%,8歲時達到80%。剩下的20%是在8—17歲時增加的。這一假設當然還有待科學的進一步論證,但是卻充分說明兒童時期是智力生成的關鍵時期。而另一項研究成果則表明,人的知識有80%來自閱讀,“閱讀是最直接有效的學習途徑”。前蘇聯教育家蘇霍姆林斯基指出,如果孩子從兒童時代就沒有養成對書的喜愛,如果閱讀沒有成為他一生的精神需要,那麼到了少年時期,他的心靈就會空虛,似乎不知從哪兒來的壞東西就驀地出現在他身上。美國著名心理學家瑪麗安娜·沃爾夫認為,人在十四歲以前的閱讀體驗對其一生的成長至為重要,人生此後的曆程不過是其十四歲前閱讀體驗的展開。
正因為兒童閱讀對兒童的成長如此重要,因此引起各國對兒童閱讀的重視。1992年,英國在世界上首次實施“閱讀起跑線計劃”,專門為學齡前兒童提供閱讀指導服務,目的是讓每一個英國兒童都能夠在早期閱讀中受益,並享受到閱讀的樂趣,培養他們終身對閱讀的愛好。此項目由英國發起後,陸續有日本、韓國、泰國、澳大利亞、美國、智利、意大利、墨西哥、波蘭、南非、印度等國參加。“在歐洲一些國家的幼兒園,閱讀課程占到總課程量的80%以上,每天晚上睡前進行的親子共讀活動,已經成為大多數歐美中產階級家庭的日常生活習慣。”而在我國,教育部2001年頒布的《幼兒園教育實施指導綱要(試行)》中也明確把培養兒童的閱讀興趣作為目標,指出:要“培養幼兒對生活中常見的簡單標記和文字符號的興趣”,“利用圖書、繪畫和其他多種方式,引發幼兒對書籍、閱讀和書寫的興趣,培養前閱讀和前書寫技能”。
但是,關於兒童閱讀的理論還存在著一些誤區或者尚需探討的問題,實踐中還存在一些偏差。其中一個突出的問題,就是把兒童閱讀簡單地歸為兒童教育,正因為把兒童作為教育的對象,未把兒童作為與成年讀者一樣的獨立的閱讀主體,兒童作為特殊閱讀主體的地位未能得到與成年讀者一樣的充分尊重。這就直接導致了在開展兒童閱讀方麵,壓抑甚至違背兒童天性,不尊重兒童閱讀主體的閱讀選擇,強行灌輸成人的意誌。
首先是兒童獨立閱讀地位的被忽視。作為獨立的閱讀主體,成人閱讀是有其自主性的。讀什麼,不讀什麼,成人可以自己選擇,他人不可以強迫這個人的閱讀選擇。即使強迫,這個人可以反抗。兒童則沒有這個力量,讀與不讀,讀什麼和不讀什麼,孩子沒有選擇的權利,隻能逆來順受。因此,常常是兒童成為大人——或家長,或老師,或社會的傀儡。知堂老人在《讀書論》一文中講過,當時的文字之域,十分蕪雜,庸劣書惡書甚多,“試觀近世之作,十九皆是”。但是作為成人讀者,可以不隨其大流。“欲救其弊,不讀之法最為切要,是在獨立主見,不妄讀書。”不管別人怎樣忽悠,怎樣誘導,我堅持我個人的主見,不去讀它。周作人讀私塾時,所學的主要是聖賢之書,即四書五經,以及“時文”,就是八股文。因為“中國向來認為兒童隻應該念那經書的,以外並不給預備一點東西,讓他們自己去掙紮,止那精神上的饑餓,機會好一點的,偶爾從文字堆中——正如在穢土堆中撿煤核的一樣——掘出一點什麼來,聊以充饑,實在是很可憐的”。周作人就屬於機會好一點兒的。他的祖父,是同治時的翰林,他教孩子,第一步的方法,是教人自由讀書,尤其是獎勵讀小說,認為讀小說最能使人“通”,通了以後,再去弄別的東西便無所不可了。他推薦給孩子讀的小說是《西遊記》、《鏡花緣》、《儒林外史》,而這些也正是孩子所喜歡的,所以周作人在童年時讀了許多小說。周作人是運氣好,遇上了開明的祖父,但是一般的孩子就沒有那麼好運了。在上個世紀20年代他們想讀什麼,不想讀什麼,是沒有權利的。即使在今天,兒童的閱讀權利也沒有被尊重。當然,兒童與成人閱讀還是有區別的。成年人心智已經成熟,因此他們讀書的權利已經完全獨立。但是兒童處於心智未成熟期,他們的閱讀是應該得到大人輔導的。但是輔導不是越俎代庖,不是剝奪閱讀選擇的權利,而是告訴他們,哪些讀物現在還不適宜他們閱讀,即所謂的少兒不宜,譬如血腥暴力的作品,譬如表現男女性愛的作品,譬如語言粗俗的作品等。
其次是把閱讀與教育等同起來。我們都知道,讀書有教育人的功效,但是教育不是閱讀的唯一目的。不僅如此,對於讀者而言,他們讀書,有的有著明確的受教育、求知識的目的;有的並不是如此,不是為了受到教育、求取知識而讀書,而是為了消遣娛樂讀書,或者沒有任何目的,讀書本身就是目的。總之成人讀書的目的是多元的,因而也應該是自由的。但是,由於我們的教育和生理科學都證明,兒童時期是智力開發的關鍵時期,如本傑明·布魯姆所說的:人的智力在少年兒童時,就已經成熟。因此,如何開發兒童的智力,也就成為教育界和家長共同的努力。而閱讀,自然也就成為開發兒童智力的重要手段。在教育界最明顯的例證就是把兒童閱讀作為識字的手段。幼兒園是如此,小學更是如此。這種觀念給兒童閱讀帶來的直接衝擊,就是兒童閱讀的變味兒,使閱讀帶有了極為強烈的功利目的和功利色彩。把學校內與學校外的閱讀都變成了使兒童受教育的課堂。
第三,以上兩種傾向又直接導致了第三種傾向,那就是忽視了兒童的天性,忽視了兒童的興趣所在,忽視了兒童不同階段精神成長的特點,成人想當然安排或幹預兒童生活和兒童閱讀,使快樂閱讀變成了痛苦的閱讀,甚至成為痛苦的差事。
二、兒童的天性與兒童成長
那麼兒童的天性是什麼呢?我注意到一種觀點認為,閱讀是人的一種本能。在《中國兒童閱讀6人談》裏,一開篇,梅子涵就講了這樣一個觀點:“閱讀渴望應該屬於人性自身安排好的,而不是誰給人類的,這種渴望和能力當一個人在母體裏的時候,也許就已經存在了。”朱自強同意這一觀點:“我覺得梅老師提出的這個話題,其實在西方學界越來越成為一種主流的東西。比如說對語言的研究,麻省理工學院的平克就認為,語言是一種本能。其實就像語言一樣,閱讀也是一種本能。”當然也有人不完全讚同這種意見。阿甲說:“閱讀可能來自本能,但是對於‘閱讀本身就是本能’的說法,我覺得也許太強烈了一些。如果說廣義上的閱讀是一種本能,我倒是同意的。比如說,我們會很親密地去跟外界接觸,以前,農民除了用眼睛看天之外,他還會用手去感觸,如果這些都屬於閱讀的話,我認為這就是本能。”
我個人並不讚同梅子涵和朱自強關於閱讀就是人的本能的說法。梅子涵和朱自強所說的類似於語言的閱讀能力,實則是人類在其漫長的進化過程中,通過語言和閱讀的實踐,人類進化成的“閱讀腦”。如瑪麗安娜·沃爾夫所說:“它是由大腦中很多最精妙的‘原始部件’組成的,比如語言、記憶、基本認知以及視覺。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們會在‘閱讀通路’中增加更為複雜的認知特點,並會對推理、類比推理、情緒反應及發明創造產生影響。這些後加入的部分就是我所說的專家級閱讀腦的‘深入閱讀’能力,它是今天我們所知的許多閱讀科學的基礎。”確切地說是閱讀的生理和心理能力,而非本能或曰天性。我常常拿《紅樓夢》中賈寶玉抓周的故事說明這個道理。賈寶玉一歲時抓周,在眾多的東西中,賈寶玉一手抓了脂粉釵環,可能說明性是人的本能。他獨獨不抓書,說明閱讀的渴望不是先天的,而是後天的養成。在閱讀的後麵應該還有決定閱讀的人的天性。
那麼,兒童的本能或曰天性都有哪些呢?自然有諸多。孟子曰:“食色,性也。”他認為食色男女是人的本性。上千年來,人們是認可這個看法的。我個人認為,與閱讀相關的兒童的天性有兩個,一個是自由的天性,一個是好奇的天性。
自由是人的天性。早在古希臘時期,亞裏士多德就提出:“人本自由。”盧梭說:“人天生是自由的。”“放棄自由就是放棄一個人的人性。”黑格爾也認為,人的精神是自由的,自由是人的本質。愛因斯坦在討論到“自由與科學”時說:“內心的自由是大自然的饋贈,也是個人追求的一個目標,社會不該幹涉它的發展。”也就是認為自由是人與生俱來的天性。因此,人類要想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得到改進,就必需“外在的自由和內心的自由同時發展和完善”。科學進步和發展,其“先決條件是知識分子擁有言論自由和教學自由”。人的精神的發展,則需要內心的自由,“既不受權威和社會偏見的束縛,也不受世俗習俗的束縛”。因此愛因斯坦強調:“我們要杜絕學校通過權威影響青年人內心自由的發展;另一方麵,學校應該鼓勵學生獨立思考。”從以上經典作家的論述來看,自由是人的本性。
自由而不願受人拘束,也是孩子的天性。我們常常把孩子來到世上的第一聲啼哭看作是人對世界的第一聲宣告:我來了。其實這是成人的一廂情願的想象。在我看來這是孩子對束縛了他自由的外在世界的第一聲抗議。他習慣了在母體內的生活,而他的出生卻改變了他的生活習慣,出生時的壓迫給他造成了不適;他人給他包上的繈褓,限製了他的自由,因此他以哭來抗議這個世界。其實孩子的哭無非來自兩個本能:餓了哭,冷了哭,生病了哭,這是對身體不適的抗議。玩被製止,哭;行為被限製,哭;這是對限製了精神自由的抗議。因此不願受到束縛,追求自由乃是兒童的天性。而這種天性恰恰是兒童健康成長的內在要求,是兒童要自主成長、做自己主人的潛在願望。在兒童的成長過程中,自由的天性是上帝或曰大自然為兒童健康成長提供的先天條件。兒童時期是兒童的身體和智力同時發展長成的時期,保護好兒童的自由天性,可以使兒童的身體不受任何限製,健康協調地成長;保護好兒童的自由天性,也可以使其心智得到自由自在的全麵發展。兒童心理學家認為,保護好兒童的自由天性至為重要。在兒童時期,大人對兒童的行為過多地幹預,製止他不能幹這個,不能看那個,會嚴重挫傷兒童的自信心,使兒童產生嚴重的挫折感,並且給他一生的信心帶來陰影。基於以上原因,成人在處理與兒童的關係時,能否尊重和保護兒童的自主權,使兒童擁有個體活動與發展的自由,對兒童成長的影響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