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個人近一二年來,一直在為一個閱讀問題而焦慮,那就是經典閱讀問題。從1999年國民閱讀率發布以來,我們了解到,全國每年有一半的人是不讀書的,因此而引起社會的廣泛關注。但是另一半讀書人的閱讀狀況又當如何呢?似乎還沒有引起注意。其實即使是進入閱讀隊伍的人,讀什麼,怎麼讀,也是大有問題的。比如近些年來閱讀界出現的一種很重要的傾向:即大眾文化下的大眾閱讀,所出現的疏離經典、不讀經典現象。這樣的閱讀,將把我們帶到哪裏去呢?是快樂到死?還是王蒙先生所說的白癡?因此,大眾文化與經典閱讀的話題應該引起我們的高度關注。
一、經典及其屬性
所謂經典,是指傳世的具有普世文化價值和典範意義的傑出的精神產品。什麼樣的作品方能稱得上是經典?卡爾維諾《為什麼讀經典》列舉了十四個特點,有點過於繁瑣,在我看來,經典至少應該具備三性:傳世性、普世性和耐讀性。
傳世性,就是經常被國內外論者所談到的所謂時間檢驗說,或者稱為曆史檢驗說,即經典必為傳世之作。如美國費迪曼教授所說:“好書不會沉默,不是一時性地滿足人的心靈。它甚至可說是不朽的,而且對三四代以後的子孫也有益處。”馮友蘭在《我的讀書經驗》一文中說:現在我們所謂稱‘經典著作’或‘古典著作’的書都是經過時間考驗,流傳下來的。”哈洛·卜倫也說,經典就是“從過去所有的作品之中被保留下來的精品”。愛德華·希爾斯說:“‘傑作’這一範疇本身就意味著對文學作品長期以來做過的篩選和評價。”因為隻有經過這樣的時間過程,才會看出一部作品能否超越不同時期、不同時代而獲得承認,得到歡迎。在經典確認的過程中,時間首先發揮的是克服某一特定時期意識形態和社會風尚對作品認識之局限的作用。
經過了比較長的曆史時間,究竟有些什麼樣的因素會影響到人們對經典的認識呢?那就是在這段較長的曆史時期內,社會的政治、經濟和文化都有可能發生比較大的變動,而人們的思想意識也會隨之發生變化。在社會和人們的精神都發生變化的背景下,讀者對作品的認識會克服個別性和特殊性,在整體上產生一種客觀的趨同的傾向。也就是說,不同時期的讀者對作品文本中的一些基本的東西,如內容的涵義、思想傾向以及藝術品位,會在其認識的個別性和特殊性的基礎之上,產生基本趨同的情勢。尤其是精神產品的價值,優秀或低劣的精神產品,會得到不同時期讀者的“公認”。正是從這個意義上說,經典必須要經曆較長時間的淘汰和檢驗,才能確定下來。
經過漫長的曆史變遷,以及社會製度、政治體製和意識形態等變化,人類精神產品中總會有一些符合人類基本價值和情感、能夠促進人類發展和進步的文化精品,作為文化遺產保留下來,參與到不同時代和時期的文化建設中,並以其作為人類基本價值和情感載體的精神文化持續發揮其作用。所以,中國古代儒家的經典《周易》、《詩經》、《論語》、《孟子》和道家的經典《老子》、《莊子》曆經千年,流傳至今。儒家經典在漫長的封建社會作為主流文化直接影響到社會的政治製度,也影響到士人的安身立命。道家經典,則作為與儒家思想並行的思想體係,作用於政治,成為儒家思想的補充。如道家的無為而治政治觀,在不同時期與儒家的積極有為政治觀互為消長,共同構成了封建社會的政治治理理念。而對於士人而言,道家的思想與儒家思想一樣影響深刻,出則為儒,入則為道,幾乎成為大部分封建士人的處世之道。1911年後,中國的社會製度發生了深刻變化,儒家和道家賴以存在的社會製度已經不複存在,但是儒家經典十三經,除《尚書》、《周禮》、《孝經》等逐漸變為隻具有認識價值以外,以上所說的幾部儒家經典和道家經典作為思想資源依然對中國社會有著重要影響,其經典的地位並未因社會變遷而發生根本性的動搖。原因即在於這些傳世經典凝聚了中華民族的智慧,裏邊保存著我們前麵所說的超越了時代和意識形態的共識,並且已經深入到這個民族的血液。
普世性。經典是能夠經得住時間檢驗和曆史檢驗的傳世之作,講的是從時間的維度來看,經典具有的永久價值。而從空間的維度看,經典同樣具有超越地域、階級、種族、族群的普世價值和意義。經者,道也。經典,就是承載了對於人具有普遍啟示意義的道理的典籍。
無論任何社會、任何國家的人民,對真善美的追求,對假惡醜的憎惡,對自由與民主的渴望,對專製與壓迫的反抗等,都是相同的。洪水、地震、幹旱、瘟疫等自然災害給人類帶來的災難,戰爭、殺戮給人類帶來的痛苦,專製、貪腐給社會造成的不公,等等,也都是不同地域和民族,不同性別和族群所共同關心而且是深惡痛絕的問題。尤其是人類所關心的自身的複雜人性問題,更是曆代精神產品都在不斷探索的問題。杜衛·佛克馬說:“文學經典是為了解決人們特定的需要而創作的,它們對我們個人生活和社會生活中所遇到的問題提供可能的解決方案。當然,不同的文化背景決定了我們有著不同的需要和問題,但在這個全球化的世界裏,有一些需要和問題是跨越文化界限甚至是普遍存在的。人們需要食物和房屋,和平和沒有戰爭,他們希望生活在自由和安全的環境中。”劉再複最近發表的文章《〈紅樓夢〉的存在論閱讀》有這樣的討論:“文學固然可以見證時代,但是文學也常常反時代、超時代。它所見證的人性困境,常常不是一個時代的困境,而是永遠難以磨滅的人類生存困境和人性困境。”我們姑且不去討論文學是否“並非時代的鏡子,而是超時代的人性的鏡子”的問題。但是,劉再複先生所說的經典表現的是人類永遠不可磨滅的人類生存困境和人性困境,則從一個方麵道出了經典的普世價值。“一個哲學家的偉大之處無疑在於他的思想觀點的持久性,接受他的思想觀點的區域範圍以及他提出的問題和解決方式的普及性和滲透性。”因此,作品反映了人類共同關注的問題和表現了人類普世價值的作家,如但丁、莎士比亞、雨果、歌德、托爾斯泰、薩特、卡夫卡等經典作家,既是西方的,也是東方的、世界的;孔子、莊子、李白、杜甫、曹雪芹、魯迅等,既是中國的、東方的,也是西方的、世界的,並且是當代的。“這樣的詩人無論他屬於哪個國度都是我們的同胞,但又是他本民族最卓越的代表之一。這樣的人能幫助他的同胞理解他們自己,同時又幫助別人理解並接受自己。”因此,《論語》中“仁者,愛人”思想,釋典中普度眾生人世關懷,《老子》和《莊子》中反對過度社會化對人性的扭曲與異化、提倡自然的學說,越千年而活到現代,仍對社會產生重大影響。
艾略特在《哲人歌德》中談“偉大的歐洲人”的標準時說:“我們的標準是什麼?毋庸置疑,其中兩條肯定是永恒性與普遍性。歐洲詩人必須不僅僅在曆史上占有一定位置,他的作品必須給後代以樂趣和裨益。他的影響不僅僅是一個曆史記錄問題,他對任何時代都含有一定的價值。而每個時代對他都會有不同的理解,而且不得不以新的眼光來評價他的作品。他必須不僅僅對本民族、語言顯得重要,就是對其他民族、語言也要一樣顯得重要:本民族、語言的人們將會感覺到他完全是他們當中的一員,而且也是他們在國外的代表。對於不同國家、不同時代的讀者來說,他的意義不會相同,但至於他的重要性,任何國家、任何時代都不會有任何懷疑。”艾略特主要是從語言角度來評價“偉大的歐洲人”的,認為似但丁、莎士比亞和歌德那樣的偉大作家,“是他們語言中最偉大的詩人”。但是他同時指出,他們之所以成為最偉大的歐洲人,“是他們作為歐洲人的偉大比他們在他們語言中高於其他詩人這一點上,無論在複雜性還是涵容性上都更為巨大”。莎士比亞創造出的哈姆雷特和歌德創造出來的浮士德都具有本國特點,沒有比哈姆雷特更英國化的了,也沒有比浮士德更德國化的了,但是他們卻又超出了本國的範圍,“又像是我們自己國家的朋友”。艾略特討論詩人的偉大,雖然局限於歐洲之內,但是卻揭示了偉大作家的一個普遍特征,即他超越國度、民族和地域的重要影響。而這種影響顯然來自其作品所包蘊的具有普遍價值的內容。因此如法國文學批評家聖·佩甫所說:“真正的經典對所有的人類說話。”漢斯-格奧爾格·加達默爾在《真理與方法:哲學詮釋學的基本特征》中說,經典“作品裏所表現的東西始終是而且對於一切人都有真理性和有效性”。我國的著名小說《紅樓夢》,從其誕生直到今日,二百餘年間都有眾多的讀者,影響至為深遠,其作為一部經典的價值和意義,已得到多方麵的深刻揭示。即使拋開封建社會必然衰落的社會論,此書對於曹氏家族由簪纓鼎盛之家到樹倒猢猻散之衰敗的描寫,已經超越了家族史的範疇,使之成為社會之形象的縮影。世上沒有不散的宴席,盛極必衰,或曰盛而必衰,反映的是中國人對待事物發展的觀念;而作品對青年男女愛情的描寫,尤其是對寶黛愛情悲劇的表現,既可見人類對愛情與美好事物的珍惜,同時又揭示出創造珍惜美好事物是人之本性,而毀滅美好事物也是人之本性的悖論,而人就是生活在這樣的悖論之中;所以當今社會,既有麵包黃油,又有航母炸彈。這些應該是人類的本性,而非隻有中國。當然,在《紅樓夢》中,給人最為深刻啟示的還是它所表現出的人生哲學。家庭的盛衰也好,人生的聚散也好,都在訴說著人始終在探索卻迷茫的一個問題,即人事的無常與人生的空幻。人來自何方,又歸於何處?這是古今中外都在探尋的問題,卻是無解的問題。《紅樓夢》則以中國人的智慧告訴人們,不僅來去為空,而且存在即空。看起來極為悲觀,然而無論中國人還是外國人,我們都不能不服膺它的深刻。
耐讀性。從閱讀的角度來考察經典,經典具有不同於一般精神產品的特性。經典之所以能夠超越曆史在讀者中得到長久的流傳,並且還能跨越不同地域、不同民族而獲得不同讀者的認同,就其內在品質來看,乃是因為經典具有常讀常新的永久的魅力。經典的價值體現在它的永遠的啟示性,常讀常新。卡爾維諾《為什麼讀經典》列舉的14個定義中的前6項,講的都是經典的這種特點:“經典是那些你經常聽人家說‘我正在重讀……’而不是‘我正在讀……’的書。”“一部經典作品是一本每次重讀都像初讀那樣帶來發現的書。”“一部經典作品是一本永不會耗盡它要向讀者說的一切東西的書。”
經典之所以耐讀,首先來自它的獨創性。任何可以稱之為經典的作品,其提供給讀者的精神產品都應該是獨一無二、與其前後的作品絕不雷同的。愛默生在其《代表人物》中盛讚莎士比亞:“就創造力而言,莎士比亞是獨一無二的。”哈洛·卜倫亦言道:“用簡單的話講,正典就是柏拉圖與莎士比亞:它是個別思考的意象,不管是蘇格拉底垂死之思,抑或哈姆雷特對那未知國度的思忖。”比如魯迅的《阿Q正傳》。在中國精神產品史上,阿Q是魯迅的獨特創造,亦是不朽的形象。“阿Q這人是中國一切的‘譜’——新名詞稱作‘傳統’——的結晶,沒有自己的意誌而以社會的因襲的慣例為其意誌的人,所以在實社會裏是不存在而又到處存在的。沈雁冰先生在《小說月報》上說,‘阿Q這人要在現社會中去實指出來,是辦不到的;但是我讀這篇小說的時候,總覺得阿Q這人很是麵熟,是啊,他是中國人品性的結晶呀!’這話說得很對。……阿Q卻是一個民族的類型。他像神話裏的‘眾賜’(pandra)一樣,承受了噩夢似的四千年來的經驗所造成的一切‘譜’上的規則,包含對於生命幸福名譽道德各種意見,提煉精神,凝為個體,所以實在是一幅中國人品性的‘混合照相’,其中寫中國人的缺乏求生意誌,不知尊重生命,尤為痛切,因為我相信這是中國人的最大的病根。”誠如周作人所分析的那樣,在阿Q這個形象裏,魯迅寫進了他對中國人德性的認識。中國人的自大與無知;中國人的精神勝利法,國民的麻木以及在環境迫壓下的精神逃避和自欺欺人;中國人欺軟怕硬的兩麵性;中國人的造反所帶有的流氓習氣和投機性,等等。在這個人物身上,集中暴露出中國國民的劣根性。
經典的耐讀性,還在於經典之作內涵豐富厚重,不斷地打破個人業經閱讀同一部經典所形成的前見,可以不斷地激發讀者的想象,給人以多方麵的啟示。因此,每一次讀者捧讀,都會給讀者帶來新鮮感,如同第一次閱讀。費迪曼說:“千萬別忘記,這些著作不能隻讀一次,應該一讀再讀。它和暢銷小說不同,它是無窮盡的寶藏。二十五歲時讀柏拉圖,跟四十五歲讀柏拉圖,感受是不相同的。莎士比亞不是由三十七篇戲劇構成,是由三百七十篇戲劇組成,因為《哈姆雷特》會隨你的年紀的增長,人生體驗的深刻豐富,而變成另外一個《哈姆雷特》。”還是以《紅樓夢》為例,這部小說對中國人無論男女老少,都有很強的吸引力,致使許多讀者數次讀《紅樓夢》,更有甚者一生都以《紅樓夢》為伴。究其原因,王蒙說的理由是很有代表的,他說:“我喜歡一次又一次地閱讀《紅樓夢》,我喜歡一次又一次地琢磨《紅樓夢》,每讀一次都有新發現,每讀一次都有新體會新解讀。”之所以一生都在受用,即在於《紅樓夢》是一個帶有百科全書性質的經典巨著。首先,不同的讀者可以從中讀出不同的內涵,如魯迅《〈絳洞花主〉小引》所說:“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你對什麼有興趣?社會政治?三教九流?宮廷豪門?佛道巫神?男女私情?同性異性?風俗文化?吃喝玩樂?詩詞歌賦?蠅營狗苟?孝悌忠信?虛無飄渺?來,談《紅樓夢》吧。”因此,曆來就此部小說的主題思想,眾說紛紜,有謂“政治曆史小說”者,這自然是從社會、曆史的角度進入的;有謂“愛情主題”者,顯然是扭結在寶玉和黛玉的愛情上;有謂“人生主題”者,是體悟到了書中濃鬱的色空觀念,如此等等,不一而足。不僅不同讀者有不同的領悟,即使是同一讀者,在不同時期、不同年齡、不同情境下讀《紅樓夢》,也會有不同的感受,不同的收獲,這就是閱讀中不斷打破個人前見的過程。“我常常從《紅樓夢》中發現了人生,發現了愛情、政治、人際關係、天理人欲……的諸多秘密。讀《紅樓夢》,日有所得月有所得年有所得,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各有所得。”《紅樓夢》這部經典成了讀者取之不盡的人生富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