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經典與大眾閱讀(3 / 3)

而在中國,進入上世紀90年代以來,既受西方文化思潮的影響,同時也是為了重寫現代和當代文學史的需要,經典成為學術界研究的重點,而且也發生了經典的爭論,學術界,尤其是文學界,更確切地說是在現當代文學研究界,逐漸陷入經典的焦慮。一方麵,選編現當代文學經典,一批經典選編書陸續麵世,如謝冕、錢理群主編《百年中國文學經典》,謝冕、孟繁華主編《中國百年文學經典文庫》,吳秀明等主編《20世紀中國文學經典文本》,朱棟霖主編《中國現代文學經典1917-2000》,等等,紛紛選編文學經典,既可見對經典的重視,在此方麵,恰與西方的去經典化形成反差;另一方麵,亦可見學術界爭奪經典話語權之激烈。隨之而來,在中國文學界展開了關於經典的討論。1997年,廣東現代文學研究界舉辦了“文學經典化問題”研討會。2005年,首都師範大學文學院聯合北京師範大學文藝學研究中心和《文藝研究》編輯部在北京舉辦“文化研究語境中文學經典的建構與重構國際學術會議”,有來自中國、美國、德國、英國、新西蘭、澳大利亞、荷蘭、新加坡以及中國台灣地區的學者參加會議,會議論文結集為《文學經典的建構、解構和重構》,由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出版。2006年,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文學評論》雜誌社和陝西師範大學共同主辦了“文學經典的承傳與重構”學術研討會。同年,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又聯合《外國文學研究》編輯部和廈門大學文學院主辦“與經典對話”全國學術研討會。2007年,首都師範大學文學院又在北戴河舉辦了“文學經典化問題:文學研究與人文學科製度2007年國際學術論壇”,來自美國、俄國、日本和中國大陸的中國社會科學院、北京大學、北京師範大學、中國人民大學、北京外國語大學、四川大學、華中師範大學、首都師範大學、《文藝報》、《中國教育報》的學者參加研討。會議論文結集為《文學經典化問題研究》,由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年出版。從2005年到2007年,如此密集地召開有關經典的國內、國際學術研討會,足見經典問題已經成為學術界尤其是文學界關注的熱點。

學術界關於經典的論戰,主要目的不在於廢除經典,而在於占有經典的話語權,所以說後現代挑戰的是傳統的經典,試圖重新建構經典。因此我認為並不會對經典的存在和傳播構成實質的威脅。而對經典造成真正挑戰與威脅的則是來自於新時期的大眾文化,以及受大眾文化影響所形成的大眾閱讀。

大眾文化,按照美國文化批評家傑姆遜的定義,是指以日常感性愉悅為主的消費文化。我國文化學者王一川認為:“‘大眾文化’是以大眾媒介為手段,按商品規律運作、旨在使普通市民獲得感性愉悅的體驗過程,包括通俗詩、通俗報刊、暢銷書、流行音樂、電視劇、電影和廣告等形態。”由此可見,大眾文化是與高雅文化有明顯區別的文化,對高雅文化有著消解的作用;大眾文化又是帶有商業文化色彩的消費文化,因此必然要受到市場運作的影響。大眾文化帶有時尚性和流行性,迅速流行,同時也會迅速消退。

受這種大眾文化的影響,現代社會的閱讀也在短短的十餘年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迅速地從傳統閱讀走向了大眾閱讀。在這裏,“大眾閱讀”不但說的閱讀群體,而且是指一種包括閱讀群體在內的新的閱讀現象。就閱讀主體來說,傳統的閱讀,以知識人文化人為主體,包括學者、青年學生、政府機關和社會團體中的工作人員,以及有文化的勞動者;而大眾閱讀的主體主要是來自各個階層的市民文化消費群體。就閱讀的對象而言,主要是大眾傳媒提供的時尚產品,如報刊和網絡信息等。就閱讀心理和閱讀習慣來看,畏懼艱深、喜歡平易,畏難思考、喜歡娛樂,成為閱讀的普遍心理;而新聞式、碎片式的瀏覽成為普遍的閱讀習慣。現代社會,圖書出版和信息發布極為便利,讀者閱讀真是到了“亂花漸欲迷人眼”的時代。現在,全國的出版社每年出書高達30萬種,數字驚人。在唐代,一個人如果努力讀書,一輩子可以讀完所有的存世之書。但是到了今天,一個人一生恐怕也讀不完一年出的書。因此如果不是一個意誌堅定的人,到了書店或圖書館,看到那一眼望不到頭的書架和汗牛充棟的圖書,一定會摧毀他讀書和寫書的信心。而這還是紙質的圖書,至於互聯網,就更是信息海量,稍不留心就會陷入迷魂陣中,教人不辨東西,難分南北。然而,在海量的圖書和數字資源麵前,我們並沒有看到讀者的壓力、讀者的焦慮。是什麼原因消解了現代社會的讀者麵臨海量讀物應該有的焦慮和壓力?就是以消遣娛樂為特征的大眾文化!大眾文化把讀者從海量的讀物中極為輕鬆地帶到了報刊和網絡資源這些時尚的讀物麵前,使讀者在毫不費力、輕巧愉快的獵奇性的新聞式閱讀和碎片化閱讀中,不知不覺打發掉時間。

大眾文化就其文化本質特征來看,是一種消閑享樂型的文化,因此自然疏離精英層所欣賞的高雅,同時也會逃離沉重,回避思考。正因為如此,有人認為,大眾文化是經典的天然敵人。現代文學研究學者孟繁華就指出:“雖然我們可以批判包括網絡在內的現代電子傳媒是虛擬的‘電子幻覺世界’,以‘天涯若比鄰’的虛假方式遮蔽了人與人之間更加冷漠的關係。但在亞文化群那裏,電子幻覺世界提供的自我滿足和幻覺實現,是傳統的平麵傳媒難以抗衡的。它在通過‘開放、平等、自由、匿名’的寫作空間的同時,也在無意中結束了經典文學的觀念和曆史。”因此他認為:“當今世界,不是沒有了文學經典,而是關心‘文學經典’的人已經分流於影視、讀圖、DVD、卡拉OK、酒吧、美容院、健身房、桑拿浴甚至是星巴克、超市或者遠足、聽音樂乃至獨處。日常生活在商業霸權的宰製下也為人們提供了多種文化消費的可能。這就是文化權力支配性的分離,文學經典指認者的權威性和可質疑性已同時存在。在這一處境下,文學經典還為多少人關心,已經很說明問題了。”但是,這種大眾閱讀,會塑造出什麼樣的讀者呢?答案已經揭曉,那就是塑造出遠離經典的讀者,不讀經典的讀者。2013年6月24日,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發布了一份通過對3000名讀者的問卷而形成的“死活讀不下去排行榜”:第1名:《紅樓夢》;第2名:《百年孤獨》;第3名:《三國演義》;第4名:《追憶似水年華》;第5名:《瓦爾登湖》;第6名:《水滸傳》;第7名:《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第8名:《西遊記》;第9名:《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第10名:《尤利西斯》。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這個名單基本都是中外經典,中國古典小說的四大名著盡在其中。更有諷刺意味的是《紅樓夢》竟然高居榜首。《尤利西斯》和《百年孤獨》還被判了“十年有期徒刑”,為“十年以上有期徒刑必備書”。近期還有一條引起很大反響的消息,魯迅的文章被撤出義務教育階段的教材。據2013年9月6日《北京晚報》報道,人民教育出版社新修訂的七年級語文教材,30篇課文被更換了9篇,其中就有魯迅的《風箏》。至於為什麼《風箏》會被撤出七年級上冊的教材,人民教育出版社辦公室工作人員表示,“魯迅的《風箏》確實是好文章,但是原來的老版教材用了十年左右的時間了,根據十來年教師的反饋,感覺教學中學生的理解還是有一些困難。文章主題很好,但是學生不能很好把握,裏麵涉及的背景等,超過了這個年齡段的學生的理解力,所以這次考慮到把《風箏》從這一次中撤下來。”然而,魯迅的這篇散文真的不適合初中生閱讀嗎?非也。兒童文學作家曹文軒談到他小學到初中的閱讀經驗時就講到,他小學五年級開始讀魯迅作品,開始似懂非懂,但是到了初中時閱讀魯迅作品已經達到癡迷的程度。我也有同樣的經曆,也是在初中讀魯迅的作品。其實在魯迅的作品中,《風箏》是比較適合少年兒童閱讀的。更重要的是這篇散文傳達了尊重兒童遊戲天性的思想,作者由於不懂兒童的心理,撕掉了弟弟親手做的風箏,“然而我的懲罰終於輪到了,在我們離別得很久之後,我已經是中年。我不幸偶而看了一本外國的講論兒童的書,才知道遊戲是兒童最正當的行為,玩具是兒童的天使。於是二十年來毫不憶及的幼小時候對於精神的虐殺的這一幕,忽地在眼前展開,而我的心也仿佛同時變了鉛塊,很重很重地墮下去了”。這樣的文章無論對兒童還是對兒童實施教育的家長以及老師都是少見的好文章。人教社刪掉魯迅的文章,其真正的背景,在我看來就是大眾閱讀的負麵影響。不僅如此,魯迅作品被撤出教材已經不止一次成為媒體和社會關注的熱點。這說明,大眾閱讀確實在不斷地消解經典在閱讀領域的地位。現在,我們緊接而來的話題是,今天,我們真的不需要經典了嗎?

閱讀除了消遣娛樂之外,還有塑造個人的靈魂、社會和民族的精神家園的作用。國外的學者認為,人的知識有百分之八十來自閱讀。人的知識是否絕大部分來自閱讀,還無從考證。但是,人的精神成長,人的靈魂的塑造,人格的形成,其主要的途徑來自讀書,我想應該沒有問題。但是什麼樣的圖書,怎樣的閱讀才能有助於人的精神成長,有助於人的靈魂的塑造、人格的形成?我想僅靠大眾閱讀,是無法完成這個任務的。當然,讀者的閱讀需要是多方麵的,為了鬆弛一下緊張的現代工作節奏下的情緒,為了緩解現代人生活的壓力,讀者閱讀一些輕鬆愉悅的作品,自然無可非議。但是現代的大眾文化,把這種消閑娛樂型的閱讀膨脹為主要甚至是唯一的閱讀,就會造成社會尤其是社會精英分子的憂慮,這樣的閱讀會造就什麼樣的人?會給我們的社會、我們的民族帶來什麼樣的後果?讀者通過讀書,不僅僅是為了感官的愉悅,還是為了滿足人的更深層的精神需要。概括地說,就是通過讀書來了解並弄通與人、人生和人性相關的事物,即使是對宇宙自然的探索,也不能離開人自身的精神需要,如滿足人類好奇心的需要、人挑戰自身智力極限的需要、人健全思想的需要、人了解人類周圍環境的需要,等等。正如黑格爾用一句格言所表述的:“似乎整個漫長的精神史都是朝向一個唯一目標的曆程:認識自己本身,這對於精神來說是何等偉大的工作。”人隻有通過閱讀了解自己,了解世界,才會使自己成為一個人格獨立、有思想、有境界、有品質的人。不僅如此,隻有有相當多的民眾屬於人格獨立、有思想、有境界、有品質的人,我們的社會和民族才是一個可以智慧生存和發展,而非愚昧的懵然前行的社會和民族。然而大眾閱讀能夠解決以上問題嗎?顯然不可能。這種獵奇式的新聞閱讀和碎片式閱讀,無法深入社會,更無法深入人心,觸及人的靈魂,當然也不可能培養讀者的理解力和判斷力,培養出有自己的精神世界、有思想、有靈魂的讀者。林語堂說得好:“真正有益的讀書,便是能引領我們進到這個沉思境界的讀書,而不是單單去知道一些事實經過的讀書。人們往往耗費許多時間去讀新聞紙,我以為這不能算是讀書。因為一般的新聞紙讀者,他們的目的不過是要從而得知一些毫無回味價值的事實經過罷了。”

而這個問題隻有閱讀經典才能解決。閱讀積累了人類文化精華的經典,對於我們盡可能多地了解人、人生和這個世界,十分重要,也十分需要。經典是不同種族、不同國家、不同階層、不同社會、不同時代的無數作者撰寫的。經典的內容種類也可分為無數類,自然、曆史、哲學、宗教、文學、藝術、物理、數學、生物、天文、地理,等等,廣及人類社會生活的方方麵麵。但是無論經典的內容多麼豐富,都與人密切相關,都是為了解決人(人生、人性)、人與其周圍環境的問題。經典,記載了人類自己跋涉的足跡,記載了人類留下的博大精深的文化,記載了人類心靈的密碼。總之,個體自身已經或不能親自體驗的生活,都可以通過經典來觀察到。讀者已經解決的問題,在經典中得到印證;存疑的問題,可以在經典中得到答案;甚至更多是沒有想到的人生、人性問題,也意外地從經典中收獲。正因為如此,經典事實上已經成為人類在生活實踐之外,渴望了解自己的重要通道。

所以,在大眾文化盛行於社會、對經典形成強力的擠壓之勢下,我們必須警惕它給閱讀帶來的負麵影響,要鼓勵和提倡教育、文化機構和社會各界引導讀者回歸閱讀理性,多讀一些經典,多受一些世界文化精華的薰陶,使人性更多健康,使社會更加公平正義,使生活多一些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