境界在中國固有的詞彙中是指邊界,《後漢書·仲長統傳》:“當更製其境界,使遠不過三百裏。”但是這個詞義在後來講土地的界限時已經不大使用。我們現在一般都說邊境、邊疆、疆域,卻很少說境界。境界還有另一個意思,即佛教所說的修行能夠達到的程度,《無量壽經》中世自在王佛告訴法藏比丘:“如所修行,莊嚴佛土,汝自當知。”比丘說:“斯義弘深,非我境界。”講的就是個人修行的程度不夠,無法達到經書的義理。這一涵義後來則被普遍使用。如我們常說的某人思想境界高或者思想境界低,是指他們思想修養程度的不同。王國維《人間詞話》講到治學的階段,就是用境界來形容它的三個階段的。他說:“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之境界”,第一個境界是晏殊《蝶戀花》詞“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這自然是思念離別情人的一句話,因為前麵已經說了:“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而王國維引用來比喻治學的第一階段,即開始階段,登高憑眺,象征求索的開始。第二個境界是柳永《蝶戀花》詞句:“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這自然也是表現思念之苦的,但是為了她想得麵容憔悴也值得。移作治學,是形容治學之艱辛、探索之苦,以及為此而一生無悔的精神境界。第三個境界是引用了辛棄疾《青玉案·元夕》裏的詞句:“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尋找的是誰呢?是在車水馬龍之中“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的美人兒。但在王國維這裏,是以美人作為學術追求的最終目的了,在艱難的困惑和不停頓的探求中,終於有了發現,也終於有了驚喜的收獲。
佛教徒修行有境界之分,學人治學也有境界之別,人生的各種行為說來都有一個境界高低的問題,讀書也不例外,也有境界高低的分別。同樣是讀書,境界高低不同,讀者的收獲、心靈體會也會有不同。因此,境界應該是衡量讀者讀書階段的重要標準,也是考察讀書收效的一條渠道。談讀書,讀出境界,非常重要,也很有趣,同時也是追求讀書最高層次的有意義的話題。
那麼,什麼是讀書的境界呢?換句話說讀書的境界指的是什麼內涵呢?我們攀登讀書的最高境界,究竟會得到什麼樣的大歡喜呢?從表麵看,讀書的境界是指讀書進入的階段,而更深層的意思是指讀書所能達到的精神狀態。讀者讀書進入的境界不同,所達到的精神狀態也有很大不同。一般而言,讀者讀書的需要、目的和心態的不同,讀書境界從低到高可有三種。
一、孜孜:為知識而閱讀的境界
關於什麼是讀書,從來就有爭議。我們一般認為,什麼是讀書,不是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事情嗎?不就是端起本書來看,就是讀書嗎?但事情遠沒有那麼簡單。魯迅1927年7月16日在廣州知用中學演講《讀書雜談》時就講過:“讀書似乎是很明白的事,拿書來讀就是了,但並不這樣簡單。”比如吃飯,說起來也是很單純的事情,但是同是吃飯,卻有極大的不同。有的是為了飽腹,就是填飽肚子。有人則不然,他不把吃飯叫吃飯,叫美食,叫品味。吃飯,在飽腹之上又增添了精神的需求,是為了美的享受。所以什麼是吃飯,內涵就變得複雜起來。讀書也是如此。同樣是讀書,為什麼讀書?也就是說出於什麼目的讀書?抱著什麼心態讀書?讀書帶來的感受如何,是高興,還是痛苦?等等。在有的學者看來,因為以上的不同,也應該分為真正的讀書和非真正的讀書兩種類型。比如,在林語堂看來,真讀書是不能講功利的,讀書不是為了什麼,什麼目的也沒有,有了目的,就有了功利,有了功利,就會給讀書帶來壓力,就會失去讀書的樂趣,讀書就變了味兒,就不能稱為真正的讀書了。他在《生活的藝術》第十二章《文化的享受》中談讀書的藝術時,講過這樣的意見:“一個人並不是為了要使心智進步而讀書,因為讀書之時如懷著這個念頭,則讀書的一切樂趣便完全喪失了。犯這一類毛病的人必在自己的心中說,我必須讀莎士比亞,我必須讀索福克裏斯(雅典三大悲劇家之一,現存七部悲劇,如《俄狄浦斯王》、《安提戈涅》),我必須讀伊裏沃博士的全部著作,以便我可以成為有學問的人。我以為這個人永遠不會成為有學問者。他必在某天的晚上出於勉強地去讀莎士比亞的《哈姆萊特》,放下書時,好像是從一個噩夢中蘇醒一般。其實呢,他除了可說一聲已經讀過這本書之外,並未得到什麼益處。凡是以出於勉強的態度去讀書的人,都是些不懂讀書藝術的人。這類抱著求知目標而讀書,其實等於一個參議員在發表意見之前的閱讀舊案和報告書。這是在搜尋公事上的資料,而不得謂之讀書。”但是林語堂這樣的觀點還是比較偏激的,他是從一個理想的讀書狀態來衡量讀書的,也就是說他把讀書的最高境界當作了讀書最起碼的標準,如果按照這樣的標準來衡量,大概社會上不會存在幾個真正的讀者。指出讀書向上的一路固然很好,但是照此衡量,會使很多人失去做讀書人的勇氣。本來現在的中國人讀書熱情就不高,再給他們樹一個高不可及的標杆,讀者群會變得越來越小。
因此我認為,功利的讀書,也應該算作讀書的。魯迅在《讀書雜談》中也講到,讀書有兩種,一是嗜好的讀書,一是職業的讀書。小學、中學和大學,按照教學的要求、老師的部署讀完一本不是教材的讀物,是讀書;大學老師、研究所的研究員或者研究生,出於研究的目的,完整地讀完一本書,也是讀書;從事各類工作的人,為了評職稱,為了謀職,為了職務,能夠完整地讀完一本書,也是讀書。盡管讀書的後麵有著這樣那樣不同的動機和目的,隻要是讀完一本任何非教材類的讀物,都是讀書。更何況,從實質來說,求職讀書、求學讀書、評職稱讀書、研究讀書,都是一種出於求知目的的讀書,在人類曆史上,這樣的讀書是最為普遍也最為普通的。比如中國古人講讀書就多為此類。中國古籍分為經史子集四部,就是經書、史書、諸子和文人總集別集四種類型。自漢代的察舉製度以經明行修取士之後,讀經就成為中國古代士人主要的讀書科目。唐代科舉製度建立之後,一直延續到清代。科舉考試的重要科目之一就是明經。唐代科舉分常科與製科(皇帝臨時確定科目,下製進行考試),常科包括秀才、明經、進士、俊士、明法、明書、明算。明經要求通九經中的兩經。而進士科也包括經書的考試。所以在中國古代讀經書是重頭戲。歐陽修甚至說過這樣的話:“經之所書,予所信也;經之所不言,予不知也。”(《春秋論》)經書之外,他一無所知。這當然不是實情,因為歐陽修是位博學之人,經書之外,史書、諸子百家、集部也都精通,他本身就是一位文學家和史學家,是唐宋古文八大家之一,又與宋祁等人共同寫了《新唐書》。他之所以這樣說,就是強調經書的重要。朱熹亦言“講學莫先於《論》、《孟》,而讀《論》、《孟》者又須逐章熟讀”(《答林伯和》)。古人讀經,當然並不是全部為了科舉,古人讀經特別強調修身。孔子說:“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為己不是為了功利,而是為了修身。可見以經取士不是唯一讀書的目的。但是,無可否認,科舉求官應該是當時讀書人讀經的主要動力之一。杜甫《題柏學士茅屋》說得好:“富貴必從勤苦得,男兒須讀五車書。”宋真宗《勸學》也說:“男兒欲遂平生誌,六經勤向窗前讀。”顯然宋真宗是從老杜那兒學的,但說的都是一個道理——為了功名富貴讀書。韓愈《符讀書城南》:“人之能為人,由腹有詩書。詩書勤乃有,不勤腹空虛。”韓愈講得真好,讀書的最終結果是樹人,能使我們成為真正的人。但是後麵的詩句,韓愈又陷入到功名富貴的老套:“三十骨骼成,乃一龍一豬。飛黃騰踏去,不能顧蟾蜍。一為馬前卒,鞭背生蟲蛆。一為公與相,潭潭府中居。問之何因爾,學與不學歟。”歸根結底,讀書還是歸於富貴與否。所以我們如果把這樣的讀書視為非讀書,那麼中國古代就沒有多少讀書人了,顯然這是違背曆史事實的。